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錦上添花(第2頁)

    花神廟的廟祝,名叫葉嫚,穿了一身寬袖長裙,是位頭別蘭花玉釵的貌美婦人,氣質淡雅,更像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。
 


    不過她嘴角有一粒美人痣,便讓她一下子變得尤為嫵媚了。關於葉嫚有一些個傳聞,比如有說她是被某部尚書金屋藏嬌在此,也有說她其實就是百花福地的某位花神,走在花園裡邊,便能夠招蜂引蝶,總之不是香豔旖旎的說法,便是神神道道的事蹟。


    葉嫚今天走在最前邊,領著一撥當之無愧的貴客,去往一座花神廟別院,穿廊繞樑,移步換景,最終走過一道月洞門,領著他們來到一間喝茶的屋子,屋外的庭院內花影婆娑,人行其中,清香盈袖,真是一處鬧中取靜,別有洞天的好地方。

 

    走在鳳仙花神身邊,酡顏夫人以心聲說道:“不用緊張,又不是頭回見他。”


    少女花神怯生生說道:“本來還好,你這麼一說,我就緊張了。”
 


    酡顏夫人嫵媚一眼,“忘了?上次隱官大人是怎麼說的,緊張的時候告訴自己只管緊張,就天不怕地不怕了。”

 

    少女花神想了想,使勁點頭,“是唉,有道理!”


    上次就是酡顏夫人幫忙引薦,認識了那位既是劍仙又是武學宗師的陳山主,好脾氣好說話,而且學問深厚,真是人不可貌相吶。
 


    之後她緊張萬分,迷迷糊糊的,找到了蘇子門下的張文潛,老夫子時而皺眉,她便嚇得大氣都不敢喘,老先生時而點頭,她便寬心幾分,最終那位最是嚴肅的老夫子沉默不語,她便腦袋一片空白,只記得陳劍仙的那句叮囑,緊張就緊張,不要怕自己緊張。

 

    張文潛問道:“你是怎麼想出這些措辭的?”


    鳳仙花神便將那位陳山主……賣了。真不是她不講江湖道義,實在是張夫子板起臉孔的模樣,過於嚇人了。
 


    少女花神一邊在心念默唸陳劍仙對不住,隱官大人你大量有大量,一邊與張文潛照實說了,是她跟落魄山陳劍仙求來的辦法。

 

    老夫子還是面無表情,自言自語道:“不意治學最是嚴謹的文聖一脈,竟然如此由衷認可我們這一脈的學問,親近蘇子,出人意料,出人意料。”


    在老人看來,你可以說文聖一脈的幾位弟子,不談學問深淺修為高低,只說性情的話,可以說是各有各的自負,甚至是狂妄。


    但是絕不可以誤會他們是如蘇子這般的不拘小節、曠達豪放之輩。絕對不是。
 


    事實上,即便是白也詩篇,陳平安也只能委婉說上一句,他只有醉酒的時候才會覺得神妙。


    所以當時就在落魄山的白也得知此事,才會笑言一句,看來你們山主這輩子喝醉的次數極少。

 

    按照約定,陳劍仙提前收了她一袋子穀雨錢,事情不成就退錢。


    少女本來已經打定主意,即便事情不成,反而弄巧成拙,被老夫子記恨,大罵一通,也別退錢了。


    江湖相逢就是緣,買賣不成仁義在,咱倆誰都別怪誰啊。
 


    其實酡顏夫人勸少女別緊張,她自己何嘗不緊張?


    那位隱官大人先是成為了上宗之主,她本來以為反正都是一家人了,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,結果好了,他又變成了大驪國師。

 

    少女花神小聲讚歎道:“酡顏姐姐,還是你膽子大,不管見誰都不犯怵的。”


    酡顏夫人笑容尷尬。


    少女花神在心中給自己默默壯膽。雖然不確定這趟大驪京城之行,能否見著那位高風亮節的陳劍仙,她還是帶了一袋子鳳仙花種子,作為謝禮。禮多人不怪嘛。


    本次白山先生和張翊、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評選,先前她都要擔心是不是直接跌到跌無可跌的九品一命了。


    花神命格若是跌了品秩,一旦跌到最低,福地就會為鳳仙花更換一位花神,若是下次評選仍然最低,鳳仙花就要被從百花行列中撤銷,各地花神廟都要搬出花神塑像的。


    此次評選結果,她的花神命格,還是七品三命,不升不降。她已經很心滿意足了,此次評論,競爭如此激烈,能夠不降,就說明自己很強啊。


    九嶷山自古多梅樹,與身為梅花花神的羅浮夢,關係自然極好。


    同為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,就與五湖水君時常酬唱書信往來。


    至於她,哈哈,這輩子還沒見過幾位大人物、老神仙呢。


    少女花神已經想好了策略,比如見著了那位新任國師,她便找準機會,假裝試探性詢問一句:陳劍仙,還記得我麼。


    都說貴人多忘事嘛,如果對方記不得了,那就最好,她斗膽自我介紹幾句,道謝一番,便可以旁聽花主她們聊正事了。若是陳劍仙還記得她,花主或是羅姐姐多半便要訓斥一句不得無禮,那自己接下去就可以放放心心當啞巴啦……算無遺策,的確是好計謀!少女花神偷偷低頭咧嘴笑。


    葉嫚在臺階附近停步,轉身施了個萬福,柔聲道:“到了。若有需要,知會一聲,我就在外邊候著。”


    這位廟祝身邊,除了百花福地的齊芳,羅浮夢,鳳仙花神,還有捻芯和酡顏夫人。清一色的,她們都是好看的女子。


    不過她們都施展了障眼法,否則以真實容貌“降真”於花神廟,一傳十十傳百,算怎麼回事,莫非是想要跟新任國師搶風頭?


    羅浮夢深呼吸一口氣,終於就要見著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了。


    少女花神趕緊摸了摸袖子裡邊的那袋鳳仙花種子,再次確定自己不是兩手空空登門拜訪,便沒有那麼緊張了。


    關於當年的那樁故事,為何會幫她一把,捻芯在齊芳那邊得了個緣由,在百花福地看來,世間女子便是一朵花,不是花圃裡,花瓶中,便是荒野上,山林間。


    葉嫚移步走去廂房,跨過門檻,也不關門,她屏氣凝神,站在門口附近,屋內牆上掛著一幅字,“客來茶當酒”。


    她這些年來,一直想要跟某位名家求一幅字來著,例如那位開創大驪館閣體的禮部尚書趙端瑾。


    小斗方即可,就寫一行小字,“今日無事”。


    葉嫚幽幽嘆息一聲,可惜趙尚書從未蒞臨花神廟,無緣一見。


    不曉得屋內那位身份肯定不一般的貴客,他寫的字,如何?


    大驪刑部頒發的頭等無事牌,葉嫚還是認得的。可不可能是贗品?在今天的大驪京城,誰敢!


    正屋門口站著一位黃帽青鞋的清俊青年,氣態溫和,一看就是個好相與的良善之輩。


    他側過身,雙手抱拳,與眾人微笑著說道:“我家公子已經在屋內等待諸位了。”


    他象徵性敲了敲門,輕輕推開門後,側過身,等到客人們走入屋內,他便又輕輕關上門。


    天地間陽光正好,金色的光線透過窗戶,灑落在那位笑容和煦的男人身上。


    站起身,陳平安笑著解釋道:“真身還在皇宮御書房那邊談事情,見諒。”


    齊芳嫣然笑道:“國師客氣了。”


    上次文廟議事,雙方只能算是遠遠打過照面,所以齊芳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陳平安。


    而且她要比羅浮夢清楚更多的真相,例如他才是那個首先說出一句“那就打”的浩然修士。


    這種秘密,偏偏不能跟誰講,必須憋在心裡,一個字都不能說,其實怪難受的。


    就像貪杯的好酒之人,對著一杯醇酒卻不能下嘴,此間滋味,不足為外人道也。


    其實陳平安已經很給面子了。


    本就是百花福地這邊有求於人,陳平安大不了讓她們在京城等著就是了。


    齊芳,是一個很平常的市井名字,尤其是用在她身上,甚至還有點俗氣。


    可真要說寓意,也有,比如百花齊放,萬豔同芳。如此說來,好像又是個十分熨帖的好名字。


    案几上邊已經擺好了茶具,自然而然的,由酡顏夫人接手,負責煮茶待客。她打開錫罐,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,順便快速瞥了眼錫罐底部的落款。


    陳平安望向鳳仙花神,主動笑問道:“又見面了,先前在張夫子那邊,可還順利?”


    少女啊了一聲,自己的兵法好像完全不管用啊。


    還好,見她傻愣愣發呆,羅浮夢既是提醒又是幫忙打圓場一句,“吳睬,不得無禮,國師在問你話。”


    看看,果然有這句“不得無禮”吧。


    少女花神一下子就不緊張了,說道:“順利,很順利,陳劍仙的錦囊妙計,非常厲害!”


    她下意識就要豎起大拇指,所幸被羅浮夢早早按住了她的胳膊。只因為吳睬一有這個動作,必然會跟上一句頂呱呱……
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那就好,我也算保住了那袋子穀雨錢。從別人口袋裡賺錢最難,掙著了還沒捂熱的錢就要立即還回去最難受。”


    說了個大概能算是笑話的笑話,屋內卻是寂靜無聲,落針可聞。


    也許是陳平安的這個笑話很一般,也可能是因為她們根本不敢隨便笑。


    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世俗權力,並非都是上位者的頤氣指使,或是任何場合只要一開口就從喧鬧瞬間變作安靜,也未必是出行之時的排場。


    權力就像是一張無形的蛛網,權力越大,數量越多的蛛絲就能夠蔓延更長,蛛網最邊緣的那圈蛛絲,能夠圈進更多的金錢,女人,座位,和他人的喜怒哀樂,人生際遇的起伏,蛛網中央地帶出現的一點小小起伏,便是一層層往外擴展的悲歡離合,逐漸演變成為他們的驚濤駭浪,榮辱生死,富貴天命。


    酡顏夫人盯著那隻裝滿山泉水的爐子,水開了,沸沸作聲。


    收起心緒,陳平安緩緩說道:“道歉這件事情,無非是嘴上怎麼說,心裡如何想,以及事情怎麼做。”


    先前齊芳沒有見到封姨的緣故,所以羅浮夢穩了穩心神,說道:“我們跟齊花主已經商量過了,首先,大驪朝廷百年之內,從京城到州郡一級的大小官邸,一切園林花木的開銷,都由我們福地包圓了,我們願意出人出錢出力。其次,每年四季,我們都會抽調出數十位花神,降壇於大驪境內的花神廟,略盡綿薄之力,為各地山川增添些許氣數。如果覺得誠意仍然不夠,陳國師和封姨都可以再提,在你們覺得滿意之前,一天沒有談好,齊花主跟我就留在大驪京城一天。”


    大驪可不是普通的王朝,佔據著半座寶瓶洲。這筆開銷,當真不小。


    若是再往下延伸到縣一層的官邸,不是福地不想闊綽一回,是真做不到。湊足神仙錢是一難,福地能夠調遣人力更是難上加難。


    除非整座百花福地都搬遷到寶瓶洲,所有花神,鐵了心將百年光陰都消磨在大驪王朝,才有一定把握,只是這種事當然不現實。


    陳平安思量此事,沒有著急開口說行或是不行。


    齊芳突然以心聲問道:“隱官,他還好吧?”


    既然她如此稱呼陳平安,那麼“他”是誰,就再明確不過,昔年隱匿於百花福地的刑官豪素。


    陳平安以心聲答道:“豪素在白玉京神霄城修道,還是順遂的。他本身境界就夠高,幾次出手也是分量足夠,再加上他身份超然,畢竟有個前任刑官的頭銜,豪素不說在青冥天下橫著走,斜著走還是沒沒問題的,哪怕如今那邊有點亂,豪素即便外出遊歷,也不會有誰主動招惹他,完全沒必要,所以齊花主大可以放心。”


    齊芳忍俊不禁,隱官說得諧趣,一想到豪素“斜著走”的模樣,更覺得好玩。


    她黛眉間淡淡的愁緒,彷彿被一掃而空。


    名叫吳睬的嬌憨少女花神,她憋了半天,趁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的空當,她總算搗鼓出些自認客氣且得體的措辭,放下手中那隻剛好繪有鳳仙花的花神杯,雙手抱拳,“可喜可賀,陳劍仙跟大驪王朝,強強聯手哈。”


    齊芳有些無奈,羅浮夢則是有些緊張,跟陳平安這種大人物同處一室談事情,必須謹言慎行,小心再小心,你不知道哪句話就犯了忌諱。


    何止是言語隔著臉皮,人心隔肚皮,簡直就是城府深沉,隔著千山萬重水。


    來時路上,羅浮夢就專門提醒過吳睬了,等到見著了陳國師,抱定一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宗旨,儘量少說話,最好是不說話。


    酡顏夫人趕緊低頭煮茶,實則繡花鞋裡邊的腳指頭都勾起來了,尷尬是真尷尬。


    羅浮夢跟絕大多數浩然山巔修士,都是差不多的認知,可以說陳平安運道昌盛,也可以說他是苦心人天不負,但是絕對不可以將他當做一個心思簡單的人。


    若言人生恰似萬山圍欄,一山放出一山攔,路上走著,就是不斷闖關,眼前這位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陳國師,不也是?


    昔年家鄉,遇到山崖書院的齊靜春,繡虎崔瀺,老秀才,到了劍氣長城,有老大劍仙,返回浩然天下的禮聖,鄭居中……


    只是出人意料,陳平安非但沒有面無表情,置若罔聞,甚至都不是客客氣氣的一笑置之,反而同樣抱拳,笑道:“借你吉言,借你吉言。”


    少女撓撓頭,過於實誠了,赧顏道:“陳劍仙,我如今花神命格不高,道力淺弱得很,離著聖人口含天憲、真人言出法隨的境界,差著十萬八千里呢,陳劍仙借我的吉言,可能借不太著啊,哈,哈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