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萬山奉朝請(第3頁)

寧姚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他什麼。她已經吃完了冰糖葫蘆,雙指拈住竹籤,百無聊賴,輕輕晃著。

陳平安啃著一顆糖葫蘆,細細嚼著,緩緩說道:“沒法子,之前我是有過一番權衡利弊的,最終得出個結論,既然註定無法成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純粹劍修,不純粹得極端不純粹,也算是一種最接近純粹二字的唯一選擇了?”

寧姚

陳平安笑道:“我不著急,你也別擔心,理由很簡單,我還年輕。”

“還年輕”三個字,就是最大的希望所在。

寧姚不知為何,拿竹籤輕輕戳了他肩頭一下,見他轉過頭,滿臉笑意,她也覺幼稚,便要將那竹籤丟掉。

陳平安叼著糖葫蘆,從她手中搶過竹籤,高高舉起,故作驚訝道:“這位姑娘,求姻緣麼,咦,下下籤?”

寧姚故意不計較什麼下下籤,她雙手負後,十指交錯,道:“假裝道士,擺攤算命騙人錢,你還上癮了。”

陳平安快速吃掉最後一顆糖葫蘆,再提起自己的那根竹籤,定睛一瞧,“咦,我這支籤,怎麼是上上籤?!”

他將兩根竹籤都收入袖中,加快腳步,走到寧姚前邊,轉身倒退而走,笑眯眯道:“這位寧姑娘,可要想好了,要不要跟那位陳公子永結同心,白頭偕老。”

寧姚白眼道:“油嘴滑舌。”

一旁有男子誤會陳平安是調戲佳人的流氓,剛想開口詢問一句,姑娘,要不要我幫你教訓一下這登徒子?

就被小陌環住肩膀,拽去旁邊巷弄談心去了。

寧姚看著那張臉龐,曾經皮膚黝黑的草鞋少年,擁有一雙很明亮清澈的眼眸。

他認為。

寧姚遇到陳平安,是下下籤。陳平安遇見寧姚,是上上籤。

但是她覺得。

不是這樣的,事實上,是剛好相反的。

如果不是遇到她,他這麼多年來,一定不會這麼把日子過得如此顛沛流離,這般辛苦心酸,他境界越高,他揹著的那隻無形籮筐越重,好像永遠都會是這樣。

寧姚站在原地,眼眶通紅。

陳平安顯然沒有想到寧姚會這樣,他趕緊停下腳步,有些手足無措,撓撓頭,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愧疚。

寧姚快步向前,轉過身,挽住他的胳膊,依偎著他,一起走原路。

“陳平安,就算害得你很辛苦,你也要一直喜歡寧姚。”

“首先,我不該惹你哭鼻子。其次,寧姚這麼想是不對的。最後,陳平安喜歡寧姚萬萬年!”

附近一條巷弄那邊,一高一低兩顆腦袋同時探出,一個戴黃帽一個貂帽。

謝狗喃喃道:“嚯,我總算是確定了,山主夫人不是缺心眼,當年分明就是被山主的情話騙了去。”

小陌破天荒沒有站在自家公子這邊,點點頭,嗯了一聲。

————

一座落魄山,已經在兩洲之地擁有兩座劍道宗門,何時就會出現第三座下宗,不好說。

山中,既有悠悠萬年道齡的老怪物,小陌和謝狗,也有柴蕪這樣的小怪物。

白玄和孫春王的練劍資質,其實已經很好,只是被柴蕪過於耀眼矚目的風采給掩蓋了。

霽色峰之巔,天氣晴朗的時候,能看到很遠的地方。

沒有去拜劍臺那邊,裴錢帶著柴蕪來這邊喝酒,一起坐在欄杆上邊,她們確實是有的聊的。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,裴錢小時候就數跟魏羨關係最好,當然,魏羨也在裴錢這邊最是好說話,一有空就帶著裴錢去街上晃盪,吃香的喝辣的。小黑炭的思路總是天馬行空的,魏羨的話語總是跟土疙瘩似的,一大一小,反而投緣。

裴錢笑問道:“有沒有煩心事,比如會不會擔心跟孫春王、白玄他們合不來?”

柴蕪搖頭道:“只擔心自己的境界是個花架子,怕去了外邊,隨便碰到個不是劍修的地仙,就要被收拾得很慘。”

裴錢點頭道:“你是需要找個合適的前輩練練手。”

裴錢一手端碗,一手晃著私藏多年的酒葫蘆,問道:“知不知道,為什麼我師父幾次嘗試為你傳道?”

柴蕪有些茫然,小姑娘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。

裴錢說道:“雖然我師父很喜歡說自己有個好為人師的臭毛病,但其實在傳道受業解惑這件事上,師父是一向小心再小心的,絕不勉強自己,苛求他人。”

柴蕪想了想,“曉得答案了。”

裴錢揉了揉她的腦袋,柔聲道:“好像我們都很像。”

柴蕪紅了眼睛,抽了抽鼻子,仰頭端碗一飲而盡。

童年就是我們的影子。它在低低的地方,長久的跟著。偶爾轉頭,回顧人生,就會看到沉默的它,在看著做不得自己的我們。

朱斂不知何時來到了這邊,憑欄而立,旁邊還站著個叼著牙籤的鐘第一。

先前吃過了一頓豐盛早餐,老廚子說要單獨找鍾倩出門聊幾句,當時鄭大風幾個就覺得殺氣騰騰,便要為鍾第一護駕。

鍾倩卻是擺擺手,示意他們不必慌張,小場面。自己可是跟那姓姜的問過拳,什麼風浪沒見過。吃夜宵這個落魄山傳統,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要保持下去。出了院子,跟在朱斂身後,一路轉入神道臺階,沉默著一起登山,老廚子腳穿布鞋,雙手負後,始終沒說話。鍾倩終於忍不住主動開口,說老廚子你打我一頓無妨,絕不還手,但是以後宵夜還得有,再就是打人別打臉……聽著鍾倩越來越心虛的絮叨,朱斂終於笑著說一句,讓鍾倩在遊歷路上看護著點他們,不談什麼擔當,良心之類的,就只當是看在幾頓宵夜的份上。

當時鍾倩一怔,之後這個在家鄉被罵娘娘腔的武夫,既沒有斬釘截鐵說什麼承諾,也沒有拍胸脯說什麼豪言,只說等將來他們回山,老廚子你得專門為他備好幾罈好酒,萬一他鐘倩喝不著了,就餘著,給景清他們幾個。朱斂揮揮手,讓他少說幾句晦氣話。

到了山頂,恰巧聽見裴錢的問題,鍾倩聚音成線密語道:“老廚子,是咱們山主慧眼獨具,早早看出了柴蕪是可造之材,所以就起了惜才之心?”

朱斂笑道:“那你是不是可造之材?”

鍾倩說道:“必須不是啊。”

朱斂說道:“你可以是。”

鍾倩沉默片刻,說道:“老廚子,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,更不敢讓別人對我給予期望,所以他們罵的對,我就是個娘娘腔。”

朱斂走在前邊,搖搖頭,微笑道:“娘娘腔?你懂個屁的娘娘腔。那些面對權勢便諂媚、低頭哈腰說軟話的人,一輩子只會為難更弱者的弱者,才是娘娘腔。鍾倩,捫心自問,你也有臉自稱娘娘腔,你配嗎你?”

鍾倩揉了揉下巴,“老廚子,你是怎麼做到一邊罵人一邊夸人的,教教我。”

前不久從一個叫袁黃的家鄉晚輩那邊,聽來個文縐縐的說法。

才情的靈感,如鶯雀翩躚枝頭,飛鴻踏雪泥。積澱的知識,如候鳥的遷徙,江河的合龍。

鍾倩覺得朱斂是當得起這番評價的。不過老廚子年輕那會兒,真是如傳聞那般的皮囊,想來也無所謂才情文學如何了?

他那張臉,就是最好的情書了吧?

他孃的,真氣人,越想越氣人。

朱斂自顧自說道:“強行者有志,這是一句很有力道的言語。一個人唯有了志向和恆心,才能有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功業。”

“有些人,並沒有長久怨懟這個世界對他的殘忍和虧欠,恰恰相反,當他們長大之後,還會給予別人更多更大的善意和溫柔。”

“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,叫‘好人’。當然,別人也會叫他們‘傻子’。”

鍾倩看著走在前邊身形佝僂的消瘦老人,猶豫了一下,問道:“老廚子,家鄉那邊關於你的故事,玄玄乎乎的,都是真的?”

朱斂笑了笑,“水中月,霧裡花,浮生事,苦海舟,可憐人,蕩來飄去不自由,什麼真的假的。”

鍾倩說道:“老廚子你是知道的,我讀書少,你一拽文我就抓瞎。”

朱斂說道:“民以食為天,知道犒勞五臟廟的宵夜是真的就行了。”

走到了裴錢她們這邊,還叼著竹籤的鐘倩,趴在欄杆上遠眺,沒有丟掉竹籤,而是收入袖中。

鍾倩沒來由生出一個念頭。

人間有此山,真是上上籤。

裴錢轉頭問道:“老廚子,你就不想跟著小米粒他們一起出山遊歷去?”

朱斂笑道:“吾有一樁臥遊法,兩腳立定看人間。”

裴錢沒好氣道:“比酸菜還酸。”

老廚子一拍大腿,屁顛屁顛跑下山去,得趕緊去後院瞅瞅那幾口酸菜缸的成色了。

道士仙尉輕輕拍著肚子,打了幾個飽嗝,獨自走下山去。

關於鍾兄弟到底是被老廚子罵一通還是打一頓,會不會鼻青臉腫一瘸一拐,今日起到底有無宵夜可吃……鄭大風溫仔細他們各有押注,仙尉從袖中摸出幾粒碎銀子,虛握在雙手合攏的掌心,使勁晃了晃,嘴上碎碎唸叨著小賭怡情,終於是跟著一起押注了。

風起落魄山外,路過蜿蜒如一線的河流,遠觀如土垤的青翠山巒,拂過層層田疇,吹動飛鳥的羽毛,來此山做客了,清風從山門口,湧向山頂,帶著一陣陣山野花木的清香。

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年輕道士,迎風而行,拾級而下,雙袖飄搖如祥雲。

年輕道士停下腳步,伸出一根手指,輕輕扶了扶別在髮髻間的木簪。

整座人間,無數青山,好像都出現虛影晃了一下,跟隨著那支被扶好的木簪,即將跟隨大地,悉數歸於正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