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二百章 雪中送炭(第2頁)

    猶豫了一下,臭椿道人拗著性子解釋一句,“真不是跟龍象劍宗有樣學樣,我這趟來寶瓶洲,本就是這麼個意思。之所以上次在村妝渡那邊沒說此事,確實是不曉得怎麼開口才算合適。”

    本來老人還是挺有信心的,斜封宮再怎麼說,好歹也是個宗字頭門派。只是等到親眼見證這場慶典,聽說齊廷濟竟然已經將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整座龍象劍宗,都送給了陳平安,臭椿道人簡直一顆道心都要崩了。

    陳平安能夠通過一連串的線索,推測出臭椿道人創建的那條道統,只是對方說要將整座宗門雙手奉上,依附落魄山,陳平安仍然大為意外,思量片刻,還是婉拒道:“前輩厚愛,晚輩謝過,只是不能答應此事,手頭事務太多,實在是管不過來了。”

    臭椿道人說道:“當然理解,有了新的身份,又在剛剛證道飛昇,換成誰都無暇他顧,恨不得兩腳站在何地何地就是道場。不過斜封宮的人心並不複雜,我在那邊也是一言堂慣了的,隱官都不用親臨斜封宮,完全沒必要,隨便派個玉璞境過去,當新任宗主,就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搖頭笑道:“還是不行。”

    臭椿道人慾言又止,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,從袖中摸出兩張接引符,遞向陳平安,笑道:“本來以為斜封宮成為落魄山的下宗,我就厚臉可以省下這兩張接引符。符是從梁老天師那邊得來的,據說能夠幫助持符者引渡至一座上古破碎的洞天、福地,而且洞天福地能夠銜接在一起。一張算我的,一張算高冕的,都跟門派沒關係。”

    老人伸手摸了摸身邊小道童的腦袋,既有不捨,也有內疚,自嘲道:“賣徒弟賺來的錢,送出去也好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使勁皺著臉,師父也知道是賣徒弟啊。

    陳平安接過兩張大符,說道:“前輩跟高老幫主,其實可以去趟落魄山的拜劍臺。”

    臭椿道人搖頭道:“不去,隱官什麼都不說,頂多是讓我們多想些有的沒的,心裡邊不痛快,去見了他們,不光是耳朵遭罪,可能還會被打一頓。”

    臭椿道人以心聲說道:“我還認識個朋友。她跟我們不一樣,真名叫周頌,如今也在金甲洲,是一位幽居深山的鬼仙,她的道號“清廟”,道場是一處古遺蹟,名為邙山。金甲洲幾乎沒有人知曉她的存在。完顏老景的叛變,她早就通過占卜預料到了,在那之前徐獬會去斜封宮找我拜師,也是周頌的暗中牽引授意。徐獬會出現在金甲洲戰場,完全就是奔著手刃完顏老景去的,想來都是周頌的安排了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記在心上,點頭道:“等我遊歷金甲洲,有勞前輩幫忙帶路。”

    臭椿道人抱拳道:“如果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,就飛劍傳信一封至斜封宮祖師堂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沒說話。

    臭椿道人非但沒覺得是熱臉貼冷屁股,反倒是有些感傷,早年在家鄉那邊,大多劍修都是如此的脾氣。

    小道童黃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邊,壯起膽子問道:“陳山主,甘興在不在這邊?”

    先前孩子在那座舊山神廟與甘興見了面,很快就成為朋友了。下山的時候,師父也跟他說了後到的那對男女,男的是個山主,女的是志怪書上說的那種劍仙,總之他們都是極有擔當的人物,是天作之合。孩子懵懵懂懂,一知半解,山主,大概就是擁有一座山的神仙吧。小道童對山是不陌生的,這些年揹著胡琴,跟著師父走南闖北,就一直走在大山裡。師父太老了,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。師父還說有些山死了,有些山還活著,不過活著的山可能有一天會死去,死了的山有一天也會活過來。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甘興和他師父去了我家落魄山,你也可以拽著兩位師父去那邊找朋友,他們說不定會答應的。”

    黃裳有些心動,只是想了想,還是算了吧,可別一個不小心,舊師父不要自己了,新師父就開始煩自己。

    陳平安將臭椿道人送到二進院子,後者笑著說不必送了,國師留步即可。

    老真人站在松蔭裡,正在旁觀兩位年輕官員的對弈,他們聽見乾瘦道士的話語,立即停下手談,既不敢當場起身返回官屋,也不好繼續落子。等到貴客離去,國師也已經轉身走回三進院子,他們對視一眼,還是決定繼續下完這盤棋。

    出了國師府,走出很遠,黃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靈盤踞在地上的雄偉建築,小聲問道:“師父,什麼叫國師啊。”

    臭椿道人收起心緒,回過神,輕聲解釋道:“國主平庸,就是帝王師。君王英明,就是帝王友。”

    黃裳羨慕不已,由衷讚歎道:“大官!好牛氣!”

    枯瘦道人笑了笑。其實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讀書人,是一位朋友的父親。

    這個朋友,名叫孟梁,字不炗。喜歡自稱阿良,善良的良,是一名劍客。

    記得跟他們剛認識那會兒,在金甲洲結伴遊歷過一段山水路程,雙方都懂得交淺言深的道理,老道士就說自己在金甲洲,就沒有師父靠山什麼的,都沒個道統。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,喝酒從來只喝貴的,容易喝得面紅耳赤,一到結賬的時候就醉眼朦朧,說話含糊不清,一等到老道士把賬結了,立馬就跟還魂似的,縮脖子雙肩一顫,打個激靈,瞬間龍精虎猛起來。

    他有次難得聊到自己的家世,說他爹啊,就是個儒生,一輩子讀書,教書,寫書,這輩子就只是一介書生。

    他還感嘆說,我不會教書更不會寫書,但其實我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啊,真不騙人,平生多慷慨,從來無牢騷。

    那廝出了酒樓,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,一邊呲牙咧嘴,嫌棄菜餚鹹了淡了,酒裡邊八成兌水了,連累老哥被殺豬了。

    約莫是察覺到身邊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。打個酒嗝的男人便開始掉書袋,不知道從哪本生僻書籍上邊抄來的言語。

    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,都是人心中造化陰陽。世道說寬不寬說窄不窄,寬窄皆在酒杯裡顛倒乾坤。

    後來雙方逐漸混熟了,老道士還陪著他一起走了趟扶搖洲,如今想來,還是後悔的。

    雙方最後一次喝酒,酒鋪外邊飄著鵝毛大雪,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,嚷嚷著說要遠遊,酒鋪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,男人便扯開嗓子,說了句,日就月將,學有緝熙於光明。命不易哉,敬之惜之。老闆娘是識貨的,一下子對他刮目相看起來,她便問這個才情好像與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,有無功名。

    漢子可能是臉皮薄,有些赧顏,嚅嚅喏喏,說他是一位雲遊四方的江湖劍客。

    外邊天寒地凍,酒過三巡,喝得心腸都是熱的,出了鋪子,大雪尚未停歇,雙方離別之際,視野所及,梅花開了。

    他說自己就要去個很遠的地方,去找個名字裡邊帶“熙”字的人,看看他學問到底高不高,看看對方讀書的死活。

    順便看看他家有沒有那種既漂亮又溫柔且賢惠的還是待嫁的好姑娘。

    老道士調侃一句,若是這般好的女子,偏偏已經嫁人了呢。

    阿良扶了扶斗笠,再抹了把嘴,眼睛裡邊有光,嘿嘿笑著。

    不再吊兒郎當,與朋友說了聲珍重,獨自走在風雪中的男人,地上積雪簌簌作響,男人背對著老道士,他抬起手臂,握拳作別。

    臭椿道人傷感不已。

    結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剛好路過附近街巷,大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,就去酒鋪,發現那廝背對著門,正一隻腳踩在板凳上,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唱拳喝酒呢。

    往事歷歷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舊書。

    走在千步廊,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不是說家鄉那邊,前些年有個說法。

    遠看近看各是什麼來著的?

    見過了年輕隱官,也不像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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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國師府後院,貂帽少女雙手叉腰,仰著頭,看著個頭很高的宋雲間,還有更高的桃樹,方才驀然間花開絢爛。

    小陌坐在臺階上,將行山杖橫放在膝。

    陳平安在林守一屋子,跟曹晴朗聊了些“家學心法”,不涉聖賢道理,都是些為人處世如何跟讀書人往來的訣竅,比如要去拜訪一位著作等身的老先生,事先並不瞭解的話,前一天晚上總要仔細翻翻人家的書籍,第二天見了面,才好聊天。

    陳平安放下一本冊子,是林守一閒來無事自己編撰的集“雪”字詩集,也有些註釋批語,“比老廚子差點意思。”

    林守一笑道:“怎麼比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站起身,問道:“我去找個攤子,蹭碗餛飩吃,一起?”

    一向溫文爾雅的林守一,道:“我不跟廢物坐一桌。”

    離開這件屋子,他緩緩走在能夠聽見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的那條抄手遊廊,一間間屋內忙碌公務的年輕官員們,繼續忙碌。

    其實陳平安並不如何喜歡冬天的下雪。就像當年他帶著裴錢,曾經路過大泉王朝的京城,在山頂遠看蜃景城,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,山與城,其實沒有幾步路,陳平安還是沒有去那邊逛逛。並非只是以這種方式,主動跟姚近之劃清界線,也因為陳平安對於大雪天,其實是一直怕的,哪怕練拳學劍了,境界越來越高,每逢大雪紛飛的時節,還是會有些難以言說的複雜心緒。

    一個國家怕大旱,一個窮人怕雪天。

    路邊的早點鋪子,男人落座,要了一碗餛飩和梅乾菜肉餅,細嚼慢嚥起來,街上人來人往,他會留心男人的靴子,女子的佩飾。

    鋪子掌櫃也不知道這位不起眼的客人,會是一個大驪王朝數得著的有錢人。

    董水井抬起頭,有些意外,可真是一位預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,董水井放下筷子,笑道:“怎麼來了。”

    來者正是使了一層障眼法的陳平安,他從桌上的竹筒裡邊抽出一雙筷子,要了碗芹菜餛飩。

    董水井說道:“祝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