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窩螞蟻皆同姓(第2頁)

    於磬好奇問道:“坐在山路臺階那邊的年輕道士,是什麼身份?是陳平安出竅遠遊的陰神,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?為何是如此模樣?有講究?”

    蕭形驀然笑臉,如有一種大仇得報的酣暢快意,就是這讓她的精緻容貌,瞧著有點畸形和扭曲,“都不是,他這輩子是不會再有陰神陽神了,身為聖人嫡傳,卻註定溫養不出半個本命字,可憐,可憐極了。至於那位……道士模樣的存在,是……任公子。”

    於磬故意略去那些無法確定真假的內幕,只是最後一句,讓她聽得摸不著頭腦,“什麼?”

    蕭形歪著腦袋,笑問道:“連我這蠻荒畜生,都曉得浩然有詩篇‘誰似任公子,雲中騎碧驢’一語,膾炙人口,你是浩然地仙,都沒聽說過?”

    視線盡頭,不知幾百幾千裡外,白雲如海,依舊可以清晰望見有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,不穿靴子,光腳盤腿,騎在一頭碧綠毛驢上邊,手持一根金色魚線的竹竿,一個遠遠拋竿,絲線在高處金光一閃,魚鉤便墜入地上的綠色長河中,剎那間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,翻湧如雪,水花激盪雷聲滾滾。

    察覺到了這邊的視線,年輕道士笑著朝她們擺擺手,豎起一根中指在嘴邊,約莫是示意兩位姑娘別聲張,驚嚇走了即將咬鉤的魚兒。

    蕭形冷不丁問道:“你是劍修?”

    於磬笑道:“怎麼可能,劍修多稀罕。”

    她若是金貴的劍修,就不至於身在馬府了。

    劍修在哪裡不是個香餑餑?

    蕭形目不轉睛盯著對岸的豐腴婦人,神采奕奕,絮叨道:“在這裡,只要你想,就可以是啊,既然咱們以道友相稱,又確是共患難,我可以幫忙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要幾把本命飛劍?都是好商量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過我只負責打草稿,就像打造出一個很粗略的泥胚,想要真正活靈活現,還得是他這位總閱官親自來……敲定和命名,賦予一種名正言順的真實。”

    言語之間,蕭形身邊便多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彩繪泥人“於磬”,只是後者暫時閉目狀,彷彿只是差了一手畫龍點睛。

    這位於磬,容貌之美豔,態度之端莊,猶勝真實婦人幾分。

    蕭形圍繞著那個贗品於磬,為她陸續增添髮釵、挑花等精美飾品,同時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點點,還會輕輕揉捏搓動幾下,“道友的身段,真是好生養,臉頰需要塗抹額黃腮紅嗎,還是覺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勝?這兒,還有這兒,想要更大些、更豐滿些,還是一直覺得累贅了點,想要清減幾分?對了,道友願意有幾把飛劍,每把飛劍的形制、神通如何,都想好了嗎?”

    山上描眉客,小說家有座白紙福地,兩者疊加在一起,便有種種奇思妙想和諸多奇詭景象。

    於磬問道:“這座天地,都是你一點一點推敲細節,耗費心力營建而成?”

    蕭形嗤笑道:“哪敢貪功,不到百一。”

    “實不相瞞,你此刻所見到的所謂無垠天地,只是十餘處幻象畫卷之一,被他標註為……行亭六,而我知道的總計二十餘處小天地,能夠佔據多大的比例,我就抓瞎了。他沒有給我更多打開卷軸的權柄,只是遠遠瞥過幾眼。就像一大群……夏夜草叢間的螢火蟲,光亮點點,忽明忽暗。”

    “我雖然恨不得將那陳平安剝皮抽筋,食其肉飲其血,析骸以爨,但是不得不承認,撇開仇怨,若只是道上相逢,就憑他這份手段,讓我跪地磕頭,認他當個祖師爺,肯定心甘如怡。”

    聽到這裡,於磬譏諷道:“道友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。”

    蕭形微笑道:“既然你我註定在此間長相廝守,藏掖個什麼呢?”

    接下來一幕,讓於磬有些措手不及,只見那蕭形笑容嫵媚,凝眸對岸的婦人,蕭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,露出一具雪白的胴-體,抬起腿,環住“於磬”的腰肢……於磬臉色一沉,徑直轉身,走向那座青山,眼不見為淨。對岸那邊傳來一陣陣細微的喘息聲,於磬罵了一句恬不知恥的腌臢貨色,蕭形只是在那邊自顧自與“於磬”耳鬢廝磨,媚眼如絲,如泣如訴,她望向婦人的遠去背影,她手上動作不停,脫去“於磬”的衣裙,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巒,她再用一種憐憫的眼神,喃喃低語道:“好姐姐,你根本不知道,什麼都不知道。何謂天地間真正的道心。他看待此事,何止是作白骨觀那麼簡單,好姐姐,這種魚水之樂,床笫歡愉,我曉得你是熟稔的,何必故作羞赧……就當是一場坦誠相見的觀道了,瞧著吧,慾海沉浮,亦是修行哩。”

    於磬環顧四周,大聲質問道:“陳平安,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?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?!”

    蕭形狀若瘋狂,摘掉珠釵,散了髮髻,將那“於磬”推倒在地,她俯身而下,隨後雙方雪白嬌軀如蛇糾纏片刻,蕭形竟是……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後者的血肉。

    於磬神色黯然,手腳冰涼。

    因為隱約之間,她看穿了那條長河的“真身”。

    是一條身軀極長的青蛇,“河水”實則細密攢簇的無數片蛇鱗,只是在日光照射瑩耀之下,熠熠生輝,如水流淌。

    男女情愛,慾海翻波。

    那位被蕭形稱呼為“任公子”的年輕道人,收了魚竿,隨手丟在白雲堆中,道士一步縮地來到於磬身邊,並肩而行,稱讚道:“於道友好眼光,這麼快就瞧出這條長河的真相了。蕭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。”

    年輕道士身前用金色絲線懸著一隻紅皮葫蘆,背後衣領斜插著一根桃枝,微笑道:“入山修道之士,不必諱談情慾。”

    “神仙本從凡人來,只因凡心不堅牢。俗子口舌之慾,美醜妍媸之障,名利榮辱是枷鎖,紅塵情愛即牢籠,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關,只要有了得失心,關關相接如重山,一山放過萬山攔。”

    “皆言遠親不如近鄰,敢問於道友的真實姓氏。”

    聽到這裡,於磬終於開口道:“道長猜錯了,我不姓陸,複姓公孫。”

    道士笑問道:“公孫道友與西山劍隱一脈,可有師承淵源?”

    於磬神色複雜道:“我確曾是洗冤人之一,卻不是西山劍隱一脈,後來犯禁,就被驅逐了。身若青萍,隨波逐流,才被真武山馬苦玄招徠,與他有一場甲子之約。”

    但是馬苦玄那會兒可沒說自家馬氏的仇人,到底是何方神聖,只說有個同鄉,還是同齡人,剛剛開始練拳沒多久,以後可能會給馬氏惹出些麻煩,讓她看著辦。

    當時於磬一掂量,沒覺得有什麼,一個剛開始練拳的少年武夫,就算再給他一甲子光陰,又能混出什麼名堂。

    於磬問道:“你是?”

    道士笑道:“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,何必刨根問底求背景。”

    於磬嗤笑一聲。

    那你方才問我真實姓氏作甚?

    道士大言不慚道:“相處久了,道友就會深刻明白一點,貧道一向寬以待己,嚴於律人。”

    道士拍了拍葫蘆,“將道友請入此甕中,就不問問看貧道的這隻葫蘆裡,到底賣什麼藥?”

    於磬隨口笑道:“總不能是後悔藥吧?”

    道士驚訝道:“道友聰慧,一語中的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需要藥引。”

    “諸君要嘗後悔藥,請君先起恐懼心。”

    於磬便沒了說話的興致。

    神神道道,故弄玄虛。

    不曾想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,會是這麼一號輕浮人物。

    那個在她想象中的年輕隱官,要更純粹些,做事要更光明正大。

    比如要與馬氏尋仇,從大門口一路殺到家族祠堂便是,何必如此裝神弄鬼,教人如墜雲霧。

    於磬說道:“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,將我拘押在此,道友所求何事,能否開誠佈公,為我解惑一二?”

    年輕道士笑道:“我們落魄山姜首席曾經說過一個極有嚼頭的道理,公孫道友要不要聽聽看?”

    道士自問自答,“一個修道之人,最大的護道人,就是我們自己。”

    道士蹲下身,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,攥在手心輕輕摩挲一番,鬆開手指,泥土碎屑簌簌墜落,但是它們在下墜過程當中,好像路過了一層又一層的篩網,各自懸停在不同高度,“篩子”有七層之多,越高處的篩子網格越大,故而越往下停留的“泥土砂礫”越細微,“讓數量儘可能多的純粹者,在此生髮愛恨情仇,開花結果,大樹成蔭,再將一團亂麻的貪嗔痴慢疑,複雜人性,抽絲剝繭,最終靠著你們的言語,心聲,眼神,臉色,動作,在此落地生根,永久存在,靠著加減乘除,重新佈置,讓這些因為純粹而失真的小天地,變得越來越具備一種不純粹的真實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們都是一粒粒種子。至於是菜籽,還是花草樹木的種子,交由你們自己今天決定明天是什麼。”

    於磬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,“外界都說你之所以能夠城頭刻字,是與陳清都借了劍,或是與陸掌教借法,眾說紛紜,反正都不

    覺得你單憑自己的真實境界,能夠走完一趟蠻荒之行,更無法劍斬託月山大妖元兇。我不問這些內幕,我只想知道一點,你如今的‘知道’,在什麼高度?”

    道士笑道:“好問。‘知道’的境界在哪一層,道友的言外之意,是說我雖然歸還了老大劍仙的劍術,或是陸掌教的道法,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們的心境?所以不管我現在是元嬰境,還是玉璞境,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,卻停留在了十四境,繼承了他們的道脈?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,才顯得如此不與自身境界相匹配?好一個凡俗心隨物轉,聖人物隨心轉。於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脈的高人,見識委實不低。”

    於磬蹲下身,看著那座“高塔”的最頂層,有幾顆小石子和一些砂礫,“可不可以將它們視為山巔修士,十四境?”

    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拍了拍手掌,調侃道:“最後復最後,最後何其多。”

    於磬自顧自問道:“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麼?”

    道士微笑道:“土壤,流水,清濁兩氣流轉,四時氣候變遷,一切有靈眾生,可以是數以億兆計的文字組成的詞語、句子和篇章,大地山河,城池建築,可以是數以百萬計的符籙,也可以是你們的七情六慾。”

    於磬問道:“最後一問,有無極限?”

    道士說道:“大千世界無奇不有。心無垠,法無量,此刻無窮盡。”

    於磬問道:“你找到我,只是機緣巧合?”

    “與道友說幾句漂亮的、客氣的好話,有何難,只是沒有任何意義。”

    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隨處可得的泥土,再朝於磬伸出手指,好似從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絢爛寶珠,如一輪袖珍明月,緩緩流轉,“你有明珠一朵,我有沙土一捧,不談外界物價,只說在此方天地,你與我說說看,何來的貴賤之別,高下之分。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。”

    道士伸手打散那座“寶塔”,站起身,指了指那條長河,“聊得投緣,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。為了省些力氣,河床的底本,源於蠻荒天下搖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。”

    “一條長河青蛇,就是一條劍術。”

    “還需要反覆打磨。”

    於磬跟著起身,“劍術成了,與誰問劍?”

    道士答非所問,笑道:“要不要繼續逛白玉京?”

    於磬疑惑道:“繼續?”

    道士沒有說話,走向那座青山,於磬轉頭望去,雲霧迷障散去,青山現出真面容,竟是五城十二樓。

    道士大步前行,雙袖飄搖,道士身邊大道顯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。既有靈書秘笈,也有青詞寶誥,更有詩篇和古文。

    春日載陽,有鳴倉庚。行道遲遲,中心有違。

    遠古歲月,有道德聖人曾見有鳥若鴞,以口啄樹則粲然火出。

    玉宣國京城。

    沈刻站在外城門口那邊,老宗師再後知後覺,也清楚自己置身於一處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。

    走出永嘉縣烏紗巷的馬家,便是這幅光景了,如果接下來自己走出京城?

    滿大街都是同一張面孔,沈刻稍作猶豫,沒敢離開“京城”,走街串戶散步,喝酒吃飯下館子,隨便拉個人攀談閒聊,進鋪子購物,甚至是殺人,都無妨。那些京城百姓,達官顯貴,各種匠人,掌櫃夥計,各色客人等,反正都是同一張面孔,他們身體脆弱好似一張碎紙片,沈刻不信邪,甚至蹲在一具屍體旁,伸出手指蘸了蘸鮮血,嚐了嚐,確有腥味。

    這讓沈刻毛骨悚然,忍不住罵了一句,真邪門!

    之後沈刻試圖走出京城,但是每次嘗試,不管是身形掠出城頭,還是通過城門走出去,下一刻就會重返京城,鬼打牆。

    偌大一座玉宣國京城,沈刻試圖找出第三張面孔,不管他如何散步、狂奔、或是飛掠,所見人物,俱是一臉。

    度日如年。

    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,沈刻就開始想要找點事情做做,比如開館教拳,重操舊業去皇宮大開殺戒,甚至是開個綢緞鋪子……那些學拳的弟子或是登門客人,言行舉止都與“常人”無異,除了相貌。可憐老宗師,就這麼日漸消瘦,容貌枯槁,一開始還會計時,算著過去了幾天,到後來沈刻就徹底麻木了,當過篾匠,仵作,更夫……一座偌大京城,日常居住著二十餘萬人,沈刻卻像是活在一堆行屍走肉的活死人當中。

    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,京城四季流轉有序,在一個鵝毛大雪時分,意態蕭索的老人,神色呆滯坐在宮城外邊的白玉橋上。

    垂垂老矣。

    要被逼瘋了。

    一位頭戴金冠、穿青紗法袍的男子,微笑道:“沈老宗師,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,喊你一聲沈老哥,不介意吧?”

    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,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,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,自行消融天地間。

    沈刻僵硬轉頭,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,老人嘴唇微顫,“陳劍仙,發發善心,求你饒過我吧。”

    男子雙手籠袖,斜靠欄杆,“理由。”

    沈刻欲哭無淚,哀求道:“陳劍仙,我們無冤無仇,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啊,在那永嘉縣馬府,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,甚至連那言語冒犯都算不上,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,每天只能等死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,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仇很深。”

    沈刻聽聞此言,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,老淚渾濁,抬起袖子,擦了擦眼角,這輩子學了拳腳功夫,自少年起行走江湖,約莫有甲子光陰了,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,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,卻也結結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,只是當下處境,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,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,醒不過來。

    陳平安說道:“好扳指,這麼多年過去了,還沾著點亡國龍氣。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?”

    沈刻有些心虛,苦笑道:“一個小國宮內造辦處物件,不值幾個錢,陳劍仙想要儘管拿去,剁掉我的手指一併拿去都成,只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問道:“你覺得這座京城,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,有哪些細節是需要改善的?”

    真實未必全部來自“正確”和“合理”,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,無理,感性,毫無脈絡可言。

    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,哪裡是不合理的?陳劍仙,你老人家捫心自問,這兒有哪裡是合理的?!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跟你一個武學宗師聊這個,好像是有點強人所難了。”

    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,大雪時節,鳥雀難覓,橋下流水結冰,頭頂短日冷光。

    沉默片刻,陳平安說道:“想要好人有好報,必須惡人有惡報。沈刻,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?”

    不等沈刻言語,從這一刻起,整座京城所有人,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面容。

    惡人自有惡人磨。

    前後惡人同一人。

    沈刻轉頭望去,那位青衣仙人已經走下橋,轉頭與沈刻對視,笑道:“若說武學是殺人技,你不是喜歡殺人嗎?這滿城螻蟻,二十餘萬,練氣士境界不高,至多就是下五境,你可以殺個夠了,殺到你手抽筋、殺到你吐為止。唯一的麻煩,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,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,最後提醒一句,沈老哥記得多找幾把趁手兵器,動作一定要快,兵器不必多鋒銳,但是一定要牢固。等到殺盡之時,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,大概。”

    對方言語之間,沈刻驚駭發現整座京城如被摺疊紙張一般,最終京城地面變成了一個圓球,城內各色人物,沿著街巷,四面八方蜂擁而來,人如蝗群,湧向沈刻,似有不共戴天之仇。圓球之內,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,而是從地而浮起了。

    大雪中,不復見劍仙蹤跡,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,隨雪飄搖。

    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吹鈴子。

    從此行樂,高臥加餐,作飲中仙,聽天籟,四時皆清佳,愁能奈我何?愁字這廝膽敢叩關犯境,來即殺退。

    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,眼前這一幕,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。

    衣飾比誥命夫人還要雍容華貴的婦人,雙手使勁攥住白綾,在那兒不停謾罵,毒咒,男人只是苦苦求饒。

    秦箏繃直雙腿,以腳尖點地,馬巖脖頸處已經被勒出一圈鮮紅印痕。

    結果那位陳劍仙讓蒲柳別乾站著了,去撬開那對夫婦站立位置的地磚,免得一個吊著一個站著,憑此輪流休歇換氣。

    老嫗不敢不照辦,只得聽命行事,在夫婦腳下取走青磚,再挖了兩個小坑,坑不大,但是不淺。

    陳平安說再挖,但是可以慢慢來。

    老嫗便繼續挖坑如掘墓。

    陳平安斜靠在房門那邊,隨口問道:“告訴馬氏如何積攢陰德,在城隍廟那邊矇混過關,是鬼物薑桂的意思,還是那個提糞桶老人的指點?”

    老嫗蹲在地上繼續忙碌,老老實實回答道:“回劍仙的話,我試探過幾次這位馬府學塾夫子的學問深淺,薑桂雖是鬼物出身,學問也算駁雜,但是受限於眼界履歷和修為境界,卻教不會馬氏這等秘事,我猜還是那個種昶的手段,馬府供奉當中,就數這老兒,我看不真切。”

    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詢問一句,馬氏夫婦就在這裡……吊著,直接盤問他們不是更好?

    老嫗百思不得其解,這位陳劍仙不是讀書人嗎?怎的如此用心險惡,手段歹毒。

    只是老嫗很快就強迫讓自己打散這些不該有的念頭,事已至此,自己能不能活下來,還兩說呢。

    以前只是覺得一座馬府,烏煙瘴氣,比較髒,哪裡想得到其實是這般兇險,危機四伏?

    馬氏夫婦自認隱蔽的三封飛劍傳信,分別寄給玉宣國薛氏皇帝,京師城隍廟武判官,鹿角山的山神府糾察司。

    老嫗蒲柳也確實有明、暗兩手準備,只可惜都被那位陳劍仙給攔截下來了,就當著她的面,拿出六封密信。

    陳平安坐在畫案那邊,悠悠然研磨提筆,幫忙圈畫硃批,斟字酌句,推敲內容,最終重新書寫了三封書信。

    傳說得道仙人,神通廣大,一手袖裡乾坤,能夠包羅萬象。

    但是如此一來,欽天監和京師城隍很快就會發現永嘉縣馬府這邊的異象。

    所以老嫗至今還想不出,陳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絕天地的。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看不懂刷馬桶當雜役的種昶,你就看得懂當廚孃的於磬了?”

    老嫗疑惑道:“陳劍仙是說那個燒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婦人?”

    陳平安說道:“只有她才是馬苦玄親自邀請過來的家族供奉,你們幾個都算不上什麼主心骨,湊數的。”

    老嫗試探性問道:“敢問陳劍仙,那婦人於磬,莫非是位飛昇境?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一位飛昇境,攔阻陳平安復仇,貌似根本不夠看吧。

    “你還真敢想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搖頭笑道:“於磬跟你一樣是元嬰境。二十多年前的寶瓶洲元嬰境,明面上才幾人?又不是什麼小魚小蝦,可能放個屁都可以掀起大風大浪了。”

    蒲柳挖坑如鑿井,深度足夠了,老嫗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對面的婦人,當下局面,是一個死結,殘忍之處,不在死人而已,而是這雙夫婦,註定必須先死一人。

    當然可以是馬巖或是秦箏主動赴死,早死與晚死之人,攜手共赴黃泉,鬼門關外見了面,相互間並無怨懟心,夫妻一場,好歹算是同富貴共患難一場。

    只是還有一種情況就比較糟心了,一人勒死另外一人,如此一來,黃泉路上,是恨那個罪魁禍首的陳平安更多,還是夫妻之間怨恨對方更多一些,就難說了。

    馬巖一發狠,畢竟是男子,身體沉重,且氣力更足,雙腳踩在坑內,然後開始拉拽樑上白綾往自己這邊,將那婦人高高提起。

    秦箏被一點一點吊起,雙腳離地,婦人嗚咽細微,眼眶通紅,她手上掙扎的動作,與聲響一併漸漸弱去,最終徹底沒了聲響。

    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。

    婦人的那顆腦袋即將觸及了那根無形的“橫樑”,就這麼淪為吊死鬼。

    馬巖站在“井中”,兩隻手死死拽著那條白綾,他只露出一顆腦袋,雙腳在井底踮起腳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