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是誰(第2頁)

    可要說真被攔下,估計甘棠就又要牢騷幾句,即便老大劍仙不在了,不還有年輕隱官新近刻了字,寧姚剛剛躋身了十四境,五彩天下還有座飛昇城呢,你們文廟就真當劍氣長城不存在了?

    到了那座舊城遺址,老聾兒嘆息一聲,率先飄落在地,故地重遊,睹物傷情,憑弔古蹟,幽思綿綿。

    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。

    禮聖為人間制定的文字,於遠古神靈餘孽而言,其實就是一座無形的天地牢籠,只要現身人間,就需要面對這些人間文字鋪設、打造出來的“荊棘”,世間凡俗夫子,練氣士,還有後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靈,對此幾無感覺,唯獨遠古神靈境界越高,金身越精粹,則受限越大。世人走在佈滿荊棘的山間道路上,極容易衣衫被鉤,肌膚被刺破,同理,遠古神靈由天外現世,宛如行走在一條在文字荊棘道上,每走一步,都會磨損金身。

    所以周密才會親自為蠻荒天下制定嶄新文字,不單單是幫助妖族與浩然和人族劃清界線,更是為了暗中接引藏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,是一種鋪路。

    幽鬱小聲說道:“寧姚和那位前輩,見了面,好像都沒有詢問師父為何能夠重返飛昇境?”

    甘棠點點頭,不以為意道:“大概這就是十四境的氣魄了,十四之下都是虛頭巴腦的事情,別人的境界起伏,沒什麼可聊的。”

    這趟偷摸著涉險重返道場,甘棠當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麼簡單。

    幽鬱問道:“師父來這邊是做什麼?”

    甘棠說道:“聽人說過一個道理,故鄉的勾人滋味,不是食物就在酒水。”

    幽鬱猜測是年輕隱官說給師父的。

    畢竟以前在劍氣長城,沒幾個人願意跟自己師父聊天。

    曾經的劍氣長城,大致有三塊地盤,主城,主城以南的那片劍仙私宅,以北的海市蜃樓,這是一處商貿繁華的山上集市。

    甘棠伸手指向北邊,“以前那兒,可是一個風花雪月、流金淌銀的好地方,魚龍混雜,兜裡的神仙錢,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。”

    不像劍氣長城。

    很像浩然天下。

    劍氣長城最被浩然天下詬病的地方,就是這座海市蜃樓開創的擂臺。

    要比北俱蘆洲的砥礪山,更加殘酷和血腥,每次上去兩個,必須死一個,才算結束,當然時常出現兩個都死了的情況,或者剩下一個跌境的、或是半死之人。

    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樓的舊址之上,開了個勉強可以稱之為仙家客棧的地方,主業是住宿和賣酒,副業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寶器物,藉助這座客棧的聲勢,出現了一條街道。能夠把生意做到這裡來的,想必七彎八拐,都有大靠山。

    老聾兒都要懷疑幕後的東家之一,是不是劍氣長城某位遠遊歸來的“私劍”了。

    關於這座“集市”的來歷,老聾兒那是再熟悉不過了。

    那邊曾有四十餘座大小建築,樓閣攢簇,鱗次櫛比,高高低低,層層疊疊在一起,成為一座高樓。

    以前到了倒懸山、還想看一眼城頭的浩然商賈、遊客,膽子不大,或是不喜歡去主城裡邊觸黴頭,他們都會去這座集市內盤桓幾天,反正遠看近看都是看。一些個出身同洲、較大的宗門,都在海市蜃樓裡邊建造會館,方便同洲道友有個落腳地。

    甘棠感嘆道:“當年集市,那叫一個熱鬧非凡,燈火如晝,夜夜笙歌,號稱大小屋舍三千間,販賣各色奇珍異寶、來歷不正物品的商鋪,青樓,賭檔,酒樓飯館,公然販賣道書秘笈的,靈氣充沛的私宅、道場,還聚集了一大撥明碼標價、負責幫人指點修行癥結的那些‘無名氏’,浩然天下該有的都有,浩然天下不該有的,也有,總之就是什麼都有。只說那類專行拜月煉氣之道的山野精魅,還有精通房中術來採陽補陰的,跟她們睡一覺,就能賺著錢。”

    幽鬱臉色古怪。

    甘棠老臉一紅,解釋道:“只是聽說。”

    幽鬱如果不是拜甘棠為師,肯定就會跟隨那座巨城一併遷徙去往五彩天下。

    大修士修煉證道,飛昇之路有很多種類,白晝,化虹,騎龍乘鶴,霞舉,身騰紫雲,尸解,羽化等等,道路不同,品秩也有高下之分。對後世者而言,大概以拔宅上昇最令人羨慕,一人得道,雞犬升天。幾座天下,歷史上有據可查、能夠拖家帶口一併成仙的事蹟,萬年以來,屈指可數。

    就像老大劍仙只是跟陳平安洩露一件事,避暑行宮,躲寒行宮,再加sh市蜃樓,合在一起,就是一座三山陣法。

    既然名為“三山”,當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。

    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樓,則又是一座劍氣長城精心仿造的飛昇臺,耗時極長。

    海市蜃樓的基礎,是蕭愻之前那位隱官一手打造而出的,是一個空有雄才大略卻時運不濟的人物,境界太低,活不長久。

    老聾兒當初跟此人關係不錯。

    最終這座海市蜃樓,就成為陳清都一劍開道,舉城飛昇之劍尖。

    託月山大祖對此是早有預料的,只是沒有必要阻攔陳清都祭出這一劍。

    畢竟離開的,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輕劍修,就連寧姚當時都沒有躋身玉璞境。

    蠻荒如果想要對他們趕盡殺絕,來個什麼斬草除根,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。

    從陳清都,到齊廷濟、陳熙,再到陸芝和老聾兒等等,他們當年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。

    蠻荒天下的所求之物,從來都不是這座硬骨頭難啃、還沒幾兩肉的劍氣長城,託月山大祖和那撥王座大妖,他們眼中盯著的大肥肉,是那座什麼都有、就是沒有“貧瘠”二字的浩然天下。

    事實上,如果當年陳清都願意給蠻荒天下讓道,讓給劍氣長城兩洲山河,又何妨?

    不夠?那就在蠻荒天下,再給你劍氣長城劍修立教、給你陳清都稱祖的一切所需。

    師徒倆徒步走到了黃泥街道上,老聾兒挑了一處生意最好的路邊酒鋪,掌櫃是個嘴角有痣的豐腴婦人,頭戴一頂各色美玉煉製成花草樣式的軟翠冠,穿了件砑羅的圓領綠袍,她斜靠櫃檯,意態閒適,手持團扇,貌極豔麗。

    鋪內端菜送酒的夥計,是個境界低微卻神完氣足的少年郎,按照山上的說法,就是道根深厚,仙苗一棵。那婦人看了佝僂老人一眼,看了青年劍修兩眼,她不敢怠慢,親自吆喝起來,老聾兒要了一壺酒和幾個下酒菜,婦人轉頭望向內門,隔著一道黃竹簾子,喊了聲銅駝,與後院灶房那邊報了幾個菜名。

    老聾兒挑了張靠街道的桌子,視線上挑幾分,手邊牆上掛著些木牌。

    幽鬱微微皺眉,見此早已心生不喜。這種無事牌,豈可隨便懸掛。

    老聾兒倒是無所謂酒鋪拿這種事情當招徠顧客的噱頭。

    先酒後菜,老聾兒倒了酒,自飲自酌,徒弟幽鬱不喝酒。

    老聾兒抿了一口所謂的薜荔酒,果然如那夥計所說,酒水倒在了碗中,呲呲作響,似有擘蘿聲。

    幽鬱一得空,就喜歡跟這個“活黃曆”師父問些劍氣長城的往事,這麼些年遊歷途中,一直從萬年之前問到了最近三百年。

    老聾兒盤腿坐在長凳上,拿筷子攪動一盤免費贈送的涼拌折耳根,嫌味道不足,又跟老闆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,澆在上邊,夾了一筷子,慢慢嚼著,再喝了一口酒,以心聲與幽鬱聊到了好像還是昨天的一些事情。

    “寧姚,齊狩,龐元濟他們之前的上代,所謂的年輕一輩天才,湊出了十人,稱之為天才,其實比較勉強。”

    “這一代人,屬於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,跟他們上一代沒法比,如果跟寧姚這一輩比較,那就更不夠看了。”

    當中最被人看好的的榜首人物,資質最好的米筌,是個公認早發的天才,據說二十歲就是金丹劍修了,可惜很快就出城戰死了。

    這種事情,在劍氣長城從來不是什麼特例,而是常例。連同米筌在內的七人都早早身死道消了。剩下三個,本來資質墊底的王宗屏,有點大器晚成的意思,一步步順利躋身了元嬰境,結果在一場戰事中傷到了大道根本,由於斷了其中一把本命飛劍,此後長久停滯在元嬰境,約莫可算是因禍得福,成了如今五彩天下飛昇城中的一位“老元嬰”了,雖然不曾去過某座酒鋪一次,如今卻是對年輕隱官最為推崇的劍修。

    其餘兩位,人生際遇可謂一個天一個地。

    “蘇雍的練劍資質僅次於米筌,但是怕死,其實也不能說他是怕死,就是次次不肯搏命廝殺,總想著等到自己躋身了玉璞境,再來找到個仙人境妖族,來一場乾脆利落的換命,如此買賣更賺些。不料到頭來,看似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的一場閉關,導致一座丹室破碎不堪,直接跌境了。非但沒能一舉成為玉璞境,反而淪為一個劍心崩碎的破爛金丹,這在劍氣長城,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,不在戰場上受傷跌境,反而是閉關沒破境,閉關出個跌境,沒有比這更讓人瞧不起的劍修了。”

    幽鬱聽到這裡,點頭道:“小時候經常見到蘇雍。”

    雖然已經辟穀,於五谷雜糧飲食一道,早可以斷了人間煙火,可幽鬱等到那幾盤菜端上桌,他還是跟夥計要了兩碗米飯。

    食氣者仙,不食者神。有些練氣士在斷谷、服氣之間,經常聞到菜餚火食之氣就會反胃嘔吐,譜牒修士還好,門派內自有仙家藥膳和靈丹妙藥準備,山澤野修可就遭罪了。

    老聾兒搖晃著酒碗,那蘇雍,既是爛酒鬼又嗜賭如命,還喜歡逛窯子,一年到頭欠錢不還,賴賬躲債。常年往來於城池和這裡的海市蜃樓,做些不入流的買賣,幫人跑腿,賺些差價之類的。誰肯請他喝老酒,誰就是他的大爺。要說一個從元嬰跌為金丹的劍修,在別的地方,也還是一位不容小覷的陸地劍仙,背後興許非議,當面肯定不會如何挖苦,可惜蘇雍是在劍氣長城。

    “後來成了某人的跟屁蟲,鬼日子才稍微好轉一點。”

    “某人是誰?”

    “還能是誰,那人曾經勸蘇雍去浩然天下,相信理由無非是樹挪死人挪活,浩然天下的金丹劍修,還是很吃香的。看得出來,蘇雍確實動心過,否則也不會時不時就去大門那邊逛逛,只是最終還是沒有去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他是金丹,跟著去了五彩天下?”

    “沒有。”

    幽鬱聽到這個答案,就知道不必再問結局了,開始低頭扒飯。

    老聾兒繼續說道:“蘇雍颳了鬍子,換上一身潔淨衣衫,偷摸去了戰場,撿了把劍坊出產的制式長劍,殺了些蠻荒嘍囉,數量不多,沒能攢出一個金丹的戰功,就被一個路過戰場的妖族修士偷襲刺殺了。到底還是虧本的買賣。”

    至於那個玉璞境劍修的王微,當年在戰場上攜手道侶,一同神秘失蹤了。

    此人在金丹境之時,就成為齊家供奉。後來,躋身玉璞,按例可以自己開府,娶了一位出身玉笏街的大姓女子。

    約莫五十年前,九十歲的王微,成功躋身上五境。

    如果說蘇雍是破罐子破摔,還算情有可原,那麼最喜歡蹭酒喝、對誰都巴結的王微,就有點讓人瞧不起了。

    幽鬱試探性問道:“那王微是投靠蠻荒妖族了?”

    老聾兒隨口說道:“說都是這麼說的,秘密投奔蕭愻和洛衫去了,不過我沒親眼見到,不好說一定是什麼。”

    幽鬱問道:“師父好像不是特別想去落魄山當供奉?”

    老聾兒舉起酒碗,抿了一口酒水,答非所問,“這人啊,一有了想要自由的念頭,就會立馬變得不自由。”

    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那座牢獄,老人就覺得很自在,總能找到些解悶的樂子,不覺枯燥。如今脫困了,好似天高地遠,自身境界也不低,反而總覺得處處碰壁,拘束太多。

    老聾兒喝了一大口酒水,聳了聳肩頭,打了個酒嗝,笑道:“你小子開心就好。不用管師父的這點牢騷。”

    小孩子過新年,歡天喜地,總想著新衣服和壓歲錢。成年人過個年,難免糾纏於額外開銷,或是欠錢還錢。

    就在此時,門口那邊來了個新客人,青衫長褂,背劍懸酒壺,他以心聲與師徒倆笑道:“龍聲道友,只因為不願意俯身低就落魄山,就躲在這邊喝悶酒了?”

    老聾兒笑容尷尬。聽聽,這話說的,傷感情了。

    幽鬱神色激動,那人伸手虛按幾下,讓幽鬱坐著就是了,他抬頭看了眼酒鋪牆上的無事牌,笑了笑,坐在幽鬱身邊,等他拿過本屬於幽鬱的那隻酒碗,老聾兒已經抬起屁股,伸手探身,趕忙給隱官大人倒滿了一碗酒。

    陳平安端起碗,跟老聾兒酒碗輕輕磕碰,再喝了一口酒,問了價格,得知一壺薜荔酒竟然要賣三顆雪花錢,笑道:“明擺著被殺豬了麼。”

    鋪內暫時不用招呼客人,那少年夥計站在老闆娘身邊,他聽見這句話就不樂意了,卻被婦人輕輕拍了拍胳膊,示意他別衝動。

    她神采奕奕,盯著那個身材修長年約三十的男子,一雙秋水長眸似有金線流轉,異象極其細微,恰似大湖中有一條蛟龍游曳,她顯然是用上了隱蔽的望氣神通。她雖然看不清對方的修道根腳,卻知道那張靠門的酒桌,一個比一個有來歷,尤其以這個青衫劍客的氣象最為不俗,至少可以肯定,此人在山上的官身不小,比起山下王朝的那類註定不是當宰相便是學士的碧紗籠中人,要多出好幾種青、紫、赤紅道氣,可惜她望氣道行不算高深,只能看個籠統的大概光景,而無法辨認那幾股道氣的深淺。若是掌門師伯親臨此地,興許就可以看出更多門道了。

    老聾兒以心聲問道:“隱官大人,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她,犯了山上忌諱?”

    陳平安搖頭道: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老聾兒疑惑道:“隱官怎麼沒有跟寧丫頭待在一起?”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不說這個,我馬上就要返回寶瓶洲。”

    不曾想那個婦人竟然拎了一壺酒,繞過櫃檯,主動湊近套近乎來了,站在桌旁,“我可以落座嗎?”

    老聾兒看了眼陳平安,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,對她更是置若罔聞,老聾兒只得擺手道:“掌櫃的,不方便。”

    她神色自若,沒有就此離去,反而開始自我介紹道:“我姓韋名玉殿,來自曲江上巳劍派,出身鷓鴣宮。自報名號師門,是擔心三位貴客會懷疑我是不是心懷叵測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鋪子內頓時竊竊私語起來。顯然對那“上巳劍派”並不陌生。

    少年一揚眉,神色頗為自得。

    跟著師父在此隱姓埋名,開鋪子賣酒水,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窩囊氣。今兒終於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師門名號了。

    老聾兒不搭話。

    幽鬱對這鋪子早有怨氣,更是裝聾作啞。

    陳平安笑問道:“恕我孤陋寡聞,敢問道友來自何洲?”

    幽鬱忍住笑。

    自稱韋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滯,仍是好臉色好語氣解釋道:“位於流霞洲,與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誼的近鄰。”

    她還真不信此人沒聽說過自家的曲江上巳劍派,雖說對方故意裝傻,她卻不至於惱羞成怒。

    流霞洲的山上領袖,主要有一顯一隱,前者是青宮山的飛昇境荊蒿,後者是天隅洞天那對夫婦。

    上巳劍派比不得這兩個山上勢力,也算流霞洲一流門派,否則她也不會故意說出“世交”一語。

    上巳劍派的道統主要有驪山、春服和青陽三脈,鷓鴣宮就是春服一脈的核心。

    鷓鴣宮的上任宮主華芙蓉,她是上巳劍派的開山祖師和首任掌門,是一位享譽數洲的大劍仙,傳下了三條劍脈。據說是修道三千載,厭世去而上仙,水解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