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道上青天(第2頁)

  
      繡娘聽得目瞪口呆,那位金丹境劍修,不至於如此膽大包天吧,得是多缺心眼,才會如此混不吝?有幾條命啊,敢這麼罵人。
  
      黃希以心聲笑道:“繡娘,看得出來,謝次席對你觀感不錯,大概這就叫眼緣吧。”
  
      婦人繼而一想,哪怕謝次席用上了誇張說法,可是咱們劍枰再不諳世情,比起那位陶劍仙總是更會做人些? 青同咳嗽一聲,提醒這是隱官在收徒,某種意義上,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傳道授藝,你白景一個外人就別插話了,不合時宜。
  
      謝狗白眼,晦氣真晦氣。卻不知青同覺得碰到他們倆,命裡犯衝似的,才是倒灶。陳平安正色說道:“鄧劍枰,在你正式拜師之前,話說前頭,就我個人而言,不止是師父挑徒弟,徒弟也可以挑師父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規矩,並沒有那麼天經地義。若是你哪天覺得雙方道不相契,大可以好聚好散,不必過於拘泥於師徒名分,不必過多考慮修道練劍之外的人情世故。當然,必要的祖師堂流程還是要走
  
      的,切記不要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。”
  
      其實師徒雙方年齡相仿,可是在座沒有誰認為陳平安是在擺架子,鄧劍枰更是始終屏氣凝神,虛心聆聽。鄧劍枰直到這一刻,其實還是滿腦子漿糊,聽到這番言語,便一下子提心吊膽起來,顫聲道:“除非陳劍仙和落魄山非要趕我走,否則我絕不會脫離譜牒,退一步
  
      說,就算趕我走,我也要帶著鋪蓋在山腳待著,等陳劍仙回心轉意。”
  
      陳平安笑了笑,沒說什麼。
  
      謝狗樂得不行,“這小子倒是會佔便宜,曉得在山腳那邊找後路。我們落魄山的看門人,可是仙尉道長吶。”
  
      青同倒是可憐起這個青年劍修,直到現在,還是一口一個充滿距離感的陳劍仙。
  
      陳平安說道:“遞拜師茶之前,劍枰,你先去門外等著,我有話要跟你姐姐和姐夫要說。”
  
      鄧劍枰趕忙起身,走向門外,輕輕關門,在廊道中好似面壁而立,抿起嘴唇,過了很久,才回過神,擦了擦額頭汗水。
  
      謝狗抬了抬下巴,示意青同你一個狗屁不是的外人,還不趕緊離開屋子。
  
      青同一個地主只好站起身,給一撥外人騰地方。
  
  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無妨,青同道友不用避嫌,你本就是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,此刻屋內都算自家人。”
  
      青同果然重新落座,瀟灑抖了抖袖子。
  
      謝狗直勾勾盯著這廝,小米粒說了,書上那種有一兩甲子內力的江湖宗師,武功絕頂,聽說可以用眼神殺人。
  
      青同實則內心苦悶,煩死了這個如今化名謝狗的貂帽少女,還不如遇到萬年之前的那位劍修白景來得爽利呢。陳平安開口說道:“黃道友,鄧宗師,首先我得感謝你們放心將劍枰交給我傳授劍術,那麼我也請你們放心,以後傳道一事,於情於理,我自當仔細萬分。劍枰如今是金丹境,以他的資質和底子,甲子之內,打破瓶頸躋身元嬰不是難事。不出所料,他的真正難關所在,在元嬰境閉關嘗試破境之時,心魔有二,其中之一,當是一座隨駕城和當時的‘陳平安’,我自有手段未雨綢繆,助他不走捷徑就可過關,但是前一關的心魔,解鈴還須繫鈴人,需要鄧宗師與劍枰道別之前,來一場開誠佈公的姐弟談心,切記,鄧宗師不要在意鄧劍枰的感受,不要一味想聽鄧劍枰的想法,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一一說清楚當年困頓局面當中,鄧劍翹到底是如何想,為何那般作為的。需知鄧劍枰此結不解,就是劫。遇劫而逃,一逃再逃,道心大退,便是洪水決堤的境地,鄧劍枰這輩子的成就,便不只是止步於元嬰境,而是逆水行舟一退再退了,所以鄧宗師必須在這件事上,先行解決隱患,否則後邊我傳道越多,於鄧劍枰大道前程而言,越是錯多。”
  
      鄧劍翹沉聲道:“我一定不負所托,這就去外邊跟劍枰談心……”
  
      黃希欲言又止。
  
      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:“鄧劍翹,你當真想好了?認得自己麼,就敢隨便跟別人說自己是誰?意義何在?”
  
      鄧劍翹隨之愕然。黃希輕輕點頭,當局者迷旁觀者清。陳平安繼續問道:“苦難臨頭,敢怒敢言,奮起一搏,當殺便殺。到底是為自己,還是為親人?若道是兩者兼備,先後又如何、側重又如何?鄧劍翹當年舍了神仙
  
      不當,轉去學拳,身不由己,時至今日,這輩子到底是為誰而活、該為誰而活?從今往後,鄧劍枰又該對‘鄧劍枰’這個名字負什麼責,如何負責?”
  
      鄧劍翹一個問題都回答不上來。
  
      黃希小心翼翼說道:“陳劍仙,問題有點多了,讓繡娘稍微緩一緩?”
  
      陳平安只是看了他一眼。
  
      黃希便啞口無言起來,好傢伙,氣勢真足。
  
      與那酒桌上話語投緣的陳平安,判若兩人。
  
      陳平安沉默片刻,自問自答一句,“修道之士,意志消沉,心如死灰。死灰可以復燃嗎?撥開火盆餘燼,暗藏明珠一朵。”
  
      黃希暗讚一聲。
  
      陳平安笑道:“鄧宗師,去把劍枰喊進來。”
  
      鄧劍翹一直神色恍惚,魂不守舍,猛然間驚醒過來,站起身,與黃希一起出門。青同率先離座起身,謝狗故意為之,放慢速度離開椅子,再不能與青同這傢伙說話做事如出一轍了。
  
      山中修道,何謂親傳?便是師徒之間秘傳心授,法不傳六耳。
  
      鄧劍枰沒有落座,就是站著。陳平安對此也沒有說什麼,道:“劍枰,我可以允許你練劍破境緩慢,甚至可以接受自己的親傳弟子,於練劍一途時常起懈怠心,虛度光陰,空耗資質,沒有什麼大出息,卻要從頭到尾,當個問心無愧的好人。徒弟修道不濟,畢竟那是我這個作為傳道之人的師父,沒教好徒弟的緣故。這些都好商量,可以允許你在人生道
  
      路上,犯錯,認錯,改錯。”
  
      “但是我絕對不允許鄧劍枰有朝一日,讓他那個對他本就毫無要求的姐姐,感到失望。”
  
      “真有那麼一天,我不但會親自清理門戶,還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後悔拜我陳平安為師。”
  
      “聽到沒有?!”
  
      鄧劍枰打了個激靈,沉聲道:“陳劍仙,每個字都記住了!”
  
      陳平安面帶微笑,“嗯?”
  
      鄧劍枰恍然大悟,撓撓頭,“師父,弟子都記住了。”
  
      陳平安似有深意言語一句,“真正的將心比心,不會拖累雙方。”
  
      鄧劍枰若有所悟。屋外廊道中,青同先象徵性施展了一層陣法,幫屋內那邊隔絕天地,看了眼那對別洲道侶,開門見山問道:“鄧劍翹,以你跟道侶的修為,為何讓弟弟來梧桐山這
  
      邊投靠一個玉璞境門庭?”
  
      繡娘猶豫不決,畢竟涉及自己男人的家世密事。黃希倒是十分坦誠,笑道:“實不相瞞,我家開山祖師,曾經雲遊天下遍訪真人,兵解之前留下一本記錄見聞的筆記,寫到在桐葉洲鎮妖樓這邊,與青同前輩有過
  
      一面之緣,當時他停步歇腳於一處白雲封洞的石窟門口,觸景生情,小聊了幾句自家道法心得,可惜與山中高人話不投機,祖師爺就告辭離去。”
  
      青同想了想,終於記起大幾千年,確實見到過一位邋遢跛腳老道士,道力深厚,機鋒剛健。
  
      不過於道齡悠悠的青同而言,這類相逢,如一葉浮萍在水面打了個旋兒,轉瞬即逝,從不如何在意。
  
      所以青同只是感慨一句,“你家香火道統傳承了這麼多年,很不容易,再接再厲,莫要辱沒祖師。” 山上有句老話,寧惹如日中天的新宗門,別招惹道統綿延不絕的老山頭。
  
      因為不知道後者山中,或是掛像裡邊,藏沒藏著幾個避世不出的祖師爺。
  
      黃希打了個道門稽首,畢恭畢敬道:“晚輩自當銘記長輩祖訓和前輩教誨。”黃希見氣氛不錯,便說道:“我家祖師還在筆記中寫下一句臧否言語,說當年這桐葉洲,敢說已然悟道的奇人異士,不過兩位,分別在東海觀道觀內,一洲中央梧
  
      桐樹下。”
  
      青同似笑非笑,“這種偏頗話,寫在筆記上邊,關起門來自珍自賞即可,至於後世有資格翻閱這部筆記的孩兒輩們,言多必有失,就不要外傳了。”
  
      這種混賬話要是不小心被老觀主聽了去,說的人,聽的人,定要吃不來兜著走,咱倆一個都別想跑。黃道友可別害我。
  
      青同又說了一句,“竟然能夠讓隱官大人掏錢請喝酒,黃道友面子不小。”
  
      黃希爽朗笑道:“那是陳劍仙平易近人,跟我面子大小沒一顆銅錢關係。”
  
      這趟梧桐山沒白來,還在青同前輩這邊額外撈了個“道友”噹噹,與自家祖師爺豈不是一個待遇了,回頭去家族祠堂給那幅掛像敬香的時候,得說道說道?
  
      青同咦了一聲,“黃道友怎麼不去落魄山當個客卿?”
  
      黃希疑惑道:“為何?”
  
      謝狗笑呵呵道:“稜角分明,說話耿直。”
  
      黃希問道:“我真可以?落魄山不是封山了嗎,還收客卿?”
  
      謝狗說道:“封不封山頭,收不收客卿,還不是我們山主一句話的事?”
  
      黃希感嘆道:“同心同德,說一不二,陳劍仙很有威望啊。”
  
      倒不是黃希故意說點漂亮話,而是黃希很知道一個大家族、大門派的人心複雜,各自誤會和委屈,宛如雜草叢叢生。
  
      屋內那邊,陳平安說了一句,“都可以進來了。”
  
      謝狗趕忙補救一句,“落魄山可不是什麼一言堂!” 進了屋子,陳平安端坐,接過鄧劍枰遞過來的拜師茶,鄧劍枰不聽勸,非要跪地砰砰磕頭,陳平安喝過茶,便成師徒。
  
      謝狗在掰手指,心中默數著山主如今有幾個弟子了。
  
      鄧劍翹抬起手背,擦拭眼淚。婦人從沒有這麼開心過。
  
      陳平安放下茶杯,笑道:“鄧劍枰接下來就隨我一起返回寶瓶洲,鄧宗師,黃道友怎麼講?是一起去落魄山坐坐?”
  
      鄧劍翹赧顏道:“陳劍仙就莫要稱呼我鄧宗師了,喊我繡娘即可。”她差點忘了,陳平安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止境武夫,前不久與蒲山黃衣芸問拳過後,她們私底下頗為投緣,葉芸芸就直言不諱,說自己能夠止境歸真一層,歸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