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(第2頁)
朱河也有些好奇,笑問道:“雖然我不曾走出過小鎮,不曉得外邊江湖的規矩,但是老祖宗曾經閒聊時說起,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,有這樣那樣的眾多忌諱,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,還有就是可問師門,不可問武學路數。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,你是如何從搬山猿手下逃脫的,你們小鎮那場追殺,我只是事後聽老祖宗說起。”
陳平安有些難為情,“其實就是一直在逃命,從泥瓶巷一直逃到山裡,如果不是寧姑娘,我早就死了。”
朱河猶豫了一下,然後輕聲提醒道:“要珍惜這些善緣,和那位寧姑娘的,還有和阮師……阮師傅的,一定要小心維持穩固,千萬別斷了。”
陳平安有些疑惑。
朱河感慨道:“我們只是驪珠洞天的井底之蛙,大家差距有限,就像你我,武學修為,撐死了就是五境之差,至於身份,我一個家生子,難道還有資格瞧不起身世清白你?可是在井外的天地,會大不一樣,你以後走得越遠,在外邊混得越久,就會理解得更透徹。”
陳平安誠懇道:“我沒想那麼遠。”
朱河大笑道:“可以好好想一想了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。
對於別人的善意,陳平安一向很珍惜。
對於別人的惡意,若是暫時沒辦法跟那些人說清楚道理,那就且放心頭,絕不忘記。
畢竟路還很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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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樹底下,剛剛把姐姐李柳給賣了的李槐,現在他在阿良面前腰桿子特別粗,大大咧咧說道:“阿良,回頭我讓陳平安給你做個酒葫蘆,你把腰間那個小葫蘆送給我吧,一家人不說兩家話,絕不虧待你,反正你這個看著就顯舊,配不上我妹夫的身份!”
阿良神神秘秘道:“你懂個屁,這葫蘆叫養劍葫,是全天下少有的好東西,看著不起眼,值錢得很,你有幾個姐姐?反正一個打死也不夠!”
看到阿良難得用這麼硬氣的言語跟自己說話,小屁孩有些心裡打鼓,眼饞地瞅著那隻小葫蘆,戀戀不捨地抬起頭,試探性問道:“要不然我讓爹孃多生幾個姐姐?這事好商量啊,對不對?”
阿良伸手捂住額頭。
沒來由想起之前跟陳平安一起走下山坡,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並論,阿良鬆開手,哀嘆一聲,隨手撿起一干枯枝丫在地上劃來劃去。
李槐探過頭一看,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字,寫得真心不如自己這個蒙童好看,更比不上連齊先生也說不俗氣的林守一了。
李槐越看越覺得丟人現眼,看一下阿良的字,再看一下他腰間的銀白色酒葫蘆,一番天人交戰之後,李槐說道:“阿良,你寫字這麼醜,我決定還是不做你的姐夫了,我爹孃都希望姐姐以後嫁給讀書人的。”
阿良緩緩抬起頭,滿臉匪夷所思,“很難看嗎?”
李槐心情沉重,使勁點頭。
小孩覺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搶東西吃,非要罵她沒良心,自己可是為了她連那啥養劍葫都不要了。
阿良一臉你年紀小你不懂事的神色,笑呵呵道:“怎麼可能,不是我跟你吹牛,在一個離這個很遠的地方,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這個字後,都紛紛豎起大拇指。”
李槐疑惑道:“當面?”
阿良乾笑道:“聽說,聽說。”
李槐說道:“我就說嘛,誰有那臉皮跟你當面說寫得好,我就拜他為師,估計連我娘也罵不過他。”
阿良譏笑道:“你拜人家為師,人家就收你為徒啊?”
李槐一本正經道:“不收?他眼瞎啊?”
阿良再一次捂住額頭,因為那傢伙還真是個瞎子。
阿良想著自己還是少跟這個小王八蛋說話,抬起頭環顧四周,左看右看,最後看到少女朱鹿,笑道:“朱鹿,想不想學習劍術啊?我現在有一些出劍的興致了……”
不遠處,朱鹿正在擔心自家小姐。
紅棉襖小姑娘雙手託著腮幫,望著小師叔離去的方向,眉頭緊皺。
聽到阿良這句話後,少女憤懣道:“一邊涼快去!”
阿良眼神無辜且茫然:“剛下過這麼一場大雨啊,你看我都渾身溼透了。”
少女察覺到自己的失誤,可仍是冷笑道:“吊兒郎當,不學無術,不是好人!”
阿良氣惱道:“小寶瓶,李槐,林守一,我是不是好人?!”
李槐落井下石,“只是像好人。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蘆,就是好人。”
林守一冷淡道:“以後別騙我喝酒了,先生早就說過,文人斗酒詩百篇,全是假的。”
只有紅棉襖小姑娘對阿良偷偷一笑,阿良頓時心裡暖洋洋的,朝她伸出大拇指,把其餘兩個傢伙的冷嘲熱諷當做了耳邊風。
阿良的江湖,終究不是白混的。
等到陳平安和朱河走回,一行人重新上路。
當原本東南方向的龍尾溪繞向正南方,成為大驪地方縣誌上嶄新硃批的鐵符河,頓時河水滔滔,水勢大漲。
河面之寬,河水之深,遠勝之前的小溪氣象。
在陳平安的提議下,稍作休整,在這裡煮米做飯,吃過午飯之後再趕路。
李槐站在河邊,叉腰嘖嘖道:“阿良,你以前見識過這麼大的水嗎?”
前者白色驢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處,又看了眼身後,最後對李槐笑道:“我見過的大江大河,比你吃過的飯粒還多。”
李槐頓時不樂意了,“阿良,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?!”
阿良置若罔聞,走到搭建簡易灶臺的少年身邊,輕聲道:“走,河邊走走,有些話要跟你說。”
陳平安愣了愣,就請李家婢女朱鹿幫忙,李寶瓶一路行來,其實已經能夠幫上很多忙,甚至連幫助阿良餵養白驢也熟稔得很,所以手腳利索地幫著朱鹿姐姐一起煮飯,讓她的小師叔只管去河邊散步,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樣。
這些日子裡,小姑娘始終堅持自己揹著揹簍,盡力自己打理一切。
少年每次打拳走樁的時候,她往往都會默默陪在身邊,有樣學樣,嬌憨可愛。
兩人走到河邊,然後沿著河水向下遊行去。
阿良坦誠相見道:“我很喜歡寶瓶這個小丫頭,當然,你只會比我更喜歡。”
陳平安回頭望去,小姑娘在那邊忙來忙去,又是車軲轆似的雙腿,對比說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萬事不動手的李槐,雖然李寶瓶年紀還小,但是生機勃勃,哪怕只是看著她,就像看到一個美好的春季。
陳平安點了點頭。
阿良又說道:“但是你總覺得哪裡不對,是不是?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,“自從上次跟我聊了關於武學的事情後,一口氣說了很多,可是在那之後,好像她不太愛說話了。”
阿良問道:“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期望的話語,比如說你希望她以後可以成為怎麼樣的人?”
陳平安猛然轉頭,滿臉震驚。
阿良大概也是不想無意間言語傷人,難得小心醞釀措辭,乾脆停下腳步,蹲在河邊,輕輕丟擲石子,在少年蹲在自己身邊後,阿良輕聲道:“情深不壽,慧極必傷,一般人自然沒資格套用這兩個說法,但是李寶瓶不一樣,雖然現在還小,第一點當然是沒影的事情,可第二點,她是已經適用了,你將你陳平安當做了依靠,所以你的一句無心之語,一件無心之舉,都會讓小姑娘深深放在心裡,話語這東西,很奇怪,是會一個一個字一句一句話,落在心頭堆積起來的,可能你覺得我這個說法比較像半桶水的老學究、酸秀才,可道理還真就是這個道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