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章 腳下河山(第2頁)
阿良望向陳平安,少年點頭道:“阿良你做決定。”
阿良懶洋洋道:“行吧,那就我說了算,老話說得好,做人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。身為江湖兒女,咱們要大度些……”
年輕土地使勁點頭。
石坪那兩條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頭顱。
阿良突然轉變口風,“可害我受了這麼大驚嚇,沒有一點補償就不合情理了。”
年輕土地欲哭無淚。
這位阿良大仙,真正差點膽子嚇破的人,現在就站在你對面啊。
阿良想了想,一把摟過棋墩山土地的肩膀,尷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,另一個卻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材,幸好後者識趣,連忙低頭彎腰,才讓阿良不用踮起腳跟與自己勾肩搭背。阿良拉著他竊竊私語,他小雞啄米不斷點頭,絕不敢說半個不字。
到最後,似乎是被阿良的簡單要求震驚到了,起先唯恐要掉一層皮的年輕土地,既驚喜且狐疑。
阿良不耐煩地揮揮手,“趁我改變主意之前,趕緊消失。”
之後年輕土地與蛇蟒,以類似唇語的偏門術法溝通,然後他很快就遁地而走,白蟒小心翼翼搖擺遊曳,用嘴巴叼起那隻摔落在石坪上的斷翅,儘量繞開眾人,與那條黑蛇一起離開山巔,離去之前,面朝那位某個瞬間讓它們幾乎蛇膽炸裂的斗笠漢子,兩顆碩大頭顱緩緩落下,最終觸及地面,向阿良擺出臣服示弱之意。
暮色裡,一場突如其來的驚險大戰之後,朱河喊上陳平安一起,去靠近石坪的一處溪澗清洗傷口,少女朱鹿默默跟上。
一大一小蹲在水邊,各自清洗掉臉龐衣衫上的血跡,朱河欲言又止,陳平安眼見少女一個人遠遠坐在溪澗石頭上,少年就說先回去了,朱河點點頭,沒有挽留。在陳平安離開後,朱河站起身,來到女兒身邊坐下,柔聲道:“怎麼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?”
少女脫掉靴子長襪,露出白白嫩嫩的腳丫,聽到父親略帶責問的言語後,少女驀然睜大眼眸,委屈道:“爹,你什麼意思?”
朱河看著女兒的眼睛,那是一雙像極了她孃親的漂亮眼眸,使得這個正直漢子一些到了嘴邊的生硬話語,稍稍打了個轉,嘆了口氣,語氣平緩道:“先前陳平安阻止你不要毀掉嶽字,事後證明他是對的。”
朱鹿雙手抱住膝蓋,望向溪澗流水,冷哼道:“你又不是他爹,他陳平安當然不擔心,我當時哪裡顧得上這些,如果萬一他錯了呢,難道我就看著你死在那裡?”
朱河默不作聲。
她扭過頭,紅著眼睛,“爹,如果我那個時候不做點什麼,還是你的女兒嗎?”
朱河忍住一些傷人的話,硬生生把一個字一個字憋回肚子。
男人本想說你身為二境巔峰的武人,不該面對強敵便輕易失去鬥志的。
只是這些話,如果只是武道的同道中人,朱河可以說。
但他還是她的父親,那麼這些話,就不能說了。最少在這個時候不能說,只能等到以後找個合適的機會。
但是朱河在內心深處,始終覺得哪裡不對勁,可具體是什麼,男人又說不上來。
剛剛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線曙光的男人,沒來由有些愧疚傷感,心想她娘如果還活著就好了。
通往石坪的山路上,少年緩緩獨行,夕陽將少年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長。
山巔,李寶瓶在收拾小書箱裡的家當,李槐湊熱鬧蹲在一邊,莫名其妙蹦出一句,“李寶瓶,小書箱我馬上也會有了哦?”
李寶瓶狠狠剮了他一眼,“有就有,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師叔叫小師叔!”
李槐問道:“憑啥?”
李寶瓶殺氣騰騰地揚起一顆拳頭,眯眼問道:“夠了嗎?”
李槐嚥了咽口水,嘀咕道:“小師叔算什麼,我還不稀罕呢,白白降了一個輩分。”
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,走遠了後,才轉頭笑道:“李寶瓶,以後萬一跟我陳平安稱兄道弟,你咋辦?應該喊我啥?”
李寶瓶呵呵笑著,站起身後,擰了擰手腕。
李槐慌張道:“李寶瓶,你能不能總這麼用拳頭講道理啊,我們好好說話不成嗎?我們是讀書人,讀書人要……”
不等李槐說完,李寶瓶快步上前,就要揍這個李槐。
李槐急中生智,硬著頭皮一步不退,苦口婆心道:“李寶瓶,你就不怕你家小師叔,覺得你是蠻橫不講理的千金小姐?到時候他不喜歡你了,你找誰哭去?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,這叫勿謂言之不預!”
李寶瓶停下身形,皺緊眉頭。
李槐拍胸脯道:“放心放心,咱們三個裡頭,陳平安最喜歡你了,只要你以後別像那個朱鹿就行。”
李寶瓶笑著返回原位蹲下,繼續收拾小書箱。
李槐跟大搖大擺離開,滿臉得意,“山人有妙計,治國平天下。以後再也不怕李寶瓶嘍。”
李槐高興得很,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眾樂樂一下,怒吼道:“阿良?阿良,死出來!”
孩子舉目望去,結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麼時候湊在了一起,李槐剛要跑去,結果猛然停步,因為那一處石坪崖畔,正是先前白蟒出現的地方。李槐一陣後怕,猶豫了一下,還是轉身跑去蹲在李寶瓶身邊,然後尋找陳平安的身影。
一想到那傢伙毅然決然飛撲向白蟒的身影,李槐怔怔出神,這個鬼怪靈精的頑劣孩子,下意識覺得那個李寶瓶的小師叔,挺靠譜,最少比那個朱鹿好太多了。
崖畔,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遠方山河,林守一仰頭喝了一口烈酒後,將酒葫蘆遞還給阿良。
林守一坐姿端正,相比阿良的歪七倒八,大不相同,少年輕聲問道:“阿良,這葫蘆裡的酒是不是很不簡單?”
阿良嗯了一聲。
林守一好奇問道:“怎麼個不簡單?我只知道喝過酒之後,我的身體變好了很多。”
阿良晃了晃小酒壺,一語道破天機,“僅是故意搖晃出一點點酒氣,就能嚇退鐵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,你說厲害不厲害?當然了,像平時這樣拔出酒塞而已,鼻子再好,也只能聞到酒香。”
林守一愈發好奇,問道:“那你為何要放過那位此山土地和兩條蛇蟒?”
阿良扶了扶斗笠,笑道:“一山土地,是有護身符的存在,殺了不難,但是之後會很麻煩,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麻煩。再說了,他們跟你們有生死大仇,跟我阿良可是無冤無仇,現在你們什麼都沒有少,朱河還得了天大裨益,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?”
阿良停頓片刻,“有人倒是少了些東西,不過我估計他不會太在乎就是了。沒辦法,這傢伙對於得失的計算方法,跟別人不太一樣。”
林守一說道:“是說陳平安吧?他受的傷顯然比朱河要重一些,不過他掩飾得比較好。”
阿良對此不做評論。
林守一自顧自說道:“那朱鹿救父心切,自然沒有錯,但是她錯在……”
阿良擺擺手,打斷少年的蓋棺定論,笑道:“背後不說人是非,公道自在人心。”
林守一嗯了一聲,果然不再說話。
清風拂面,阿良慢悠悠喝著酒,緩緩道:“林守一,你很聰明,你是第一個意識到我值得結交示好的聰明人,別急啊,我可沒有貶低你的意思,恰恰相反,修行路上,有人有慧根,如李寶瓶,有人如福緣,如李槐,而有人有悟性,就像你,全都是好事。齊靜春的眼光,一向很好的,要不然……”
林守一豎起耳朵。
阿良咧嘴一笑,“他能認識我這樣的朋友?”
林守一會心一笑,這個男人從來不放棄自我吹捧的機會,早就習慣了。
可是心智成熟的少年,越來越確定一件事。
那就是阿良的吹噓,聽上去很不著邊,可那是因為連同自己在內,沒有誰真正知道這個傢伙的厲害。
“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
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,仰起頭望向夜幕降臨的天空,輕聲念道:“還有那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……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動人的言語?”
阿良晃晃腦袋,散去那點愁緒,自嘲一笑,伸手指向那連綿山脈,“在有些人眼中,人間就像一條倒掛的銀河。”
林守一問了一個極有深意的問題,“阿良,‘有些人’之中,有你嗎?”
阿良搖搖頭,“暫時還不是,我不太喜歡做那樣的人。”
阿良輕輕呼出一口氣,不再喝酒,單手托起腮幫,歪著腦袋眺望遠方,“昔年有一位脾氣死犟的老先生,桃李滿天下,得意弟子之中,齊靜春的字最好,崔瀺的棋術最高,還有一人的劍術最強。”
林守一忍住笑,轉頭望著斗笠男人的側臉,道:“劍術最強的弟子,是叫阿良嗎?”
阿良哈哈大笑,“那個人當然不是我,怎麼可能是我。”
沒有猜對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錯愕。
只聽那傢伙笑著說道:“不過那個人的劍術,是我教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