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百七十一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(第2頁)


翻書風開始翻書。

崔東山開始讀書。

每當這個時候,少女謝謝就會安安靜靜坐在門口,心境祥和,因為只有這個時候,那個傢伙才不會針對她。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親眼見到,甚至是從未聽說過,有誰僅僅是讀書,能夠讀出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。

就像今天。

翻書風翻動第一頁後,隨著崔東山極其富有獨到韻律的輕聲朗誦,言語有如實質的雨滴,飄落在那一頁書頁上,然後在書頁之間,出現了一株的荷花,搖曳生姿,靈動異常。

一頁頁翻過,光陰緩緩流逝。

書頁上的字裡行間,出現了兩軍對壘的畫面,一位位武將士卒遠遠比米粒還要細微,氣勢卻是金戈鐵馬,縱橫捭闔,書頁上空黃霧迷茫,如真正戰場上揚起的黃沙萬里。

又有不過寸餘高的女子婀娜,挎著花籃,從書頁裡姍姍而來。

還有大髯莽漢,袒胸露腹,作擊節高歌狀。

書頁上有老嫗搗衣,豎耳聆聽,果真能夠聽到咄咄的玄妙聲響。

有稚童兩兩,騎著竹馬追逐嬉戲。

有骷髏仗劍佩刀,行走於墳塋枯冢。

有夫子正襟危坐,沉吟捻鬚,彷彿正在推敲文字。

……

門口的少女謝謝,不管她內心深處如何仇恨、畏懼這個大驪國師,她不得不承認,專心致志讀書時的白衣少年,實在是一身風流,兩袖清風。

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,為什麼明明是這麼壞的一個人,讀書時卻能擁有一番聖人氣象?

在謝謝怔怔出神的時候,她沒有察覺到今天的崔東山,在翻書到最後,神色間有些異樣,眼神炙熱,但是滿臉痛苦和掙扎。

原來他讀書讀出了一幅景象,三人同時出現在同一頁之上,三人皆看不清面容,但是年齡懸殊。

長衫老人在大河之畔,凝神觀水。

附近有位生性枯槁的中年人,則望向對岸,滿臉沉思。

有一位少年騎著青牛,揚起腦袋望向天空,牛角掛書,少年昏昏欲睡。

最後崔東山猛然間噴出一口鮮血,書頁上的奇異景象隨之煙消雲散。

少女驚懼望向崔東山。

他面無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跡,自言自語道:“沒辦法啊,差得實在太遠了。”

少女謝謝擔憂問道:“公子,沒事吧?”

崔東山一手覆住心口,一手緊緊握拳,艱難澀聲道:“去把我暫借給你那幅《水圖》拿來,快。”

謝謝趕忙起身,去自己屋子拿來一卷古畫,打開後攤放在崔東山身前,這才起身快跑,回到門口那邊。

崔東山喉嚨微動,感激抬起手臂,用手背抵住嘴巴,良久之後,才放下手,深呼吸一口氣,世間《水圖》共計一十二幅,分別描繪有四座天下的十二條大瀆,眼前這一幅,正是《天上之水》,取自“一劍破開小洞天,黃河之水天上來”的奇景。

當年還是文聖首徒的崔瀺,與白帝城城主在彩雲之間手談對弈,崔瀺雖敗猶榮,那位大魔頭便以這幅珍貴非凡的畫卷相贈,崔瀺對於這位坐鎮白帝城的魔道巨擘,亦是推崇備至。

崔東山屏氣凝神看水,心中卻想著山。

遙想當年,老崔瀺曾經一人獨行,芒鞋竹杖,走過天底下最崎嶇的山路,登山難於登天。

少年崔東山一想到此,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蓋,高聲道:“噫籲嚱,危乎高哉!”

突然他愣了愣。

只見水圖之上,憑空出現了一座小石崖,不甚起眼,可是石崖之上,有一位熟悉身影的消瘦少年,迎風而立,他臨水而立,雙手掐訣,眺望遠方。

遠處少女謝謝看到這一幕後,更是震驚不已。

陳平安怎麼自己帶著一方石崖,偷偷跑到這幅《水圖》上了?

崔東山早已恢復平穩氣機,此時雙手合十,嬉皮笑臉道:“先生在上,受學生一拜。”

然後崔東山向後倒去,再橫著打了個幾個滾,嘴裡唸叨著:“棄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。亂我心者,今日之日多煩憂。煩憂呀多煩憂,煩憂個大爺的煩憂呦~”

少女坐在門口那邊,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,不像是要打雷的樣子,有點可惜。

————

一個矮小壯實的漢子走出東華山書院,一路行走,找到了附近一棟鬧中取靜的宅子,開始敲門。

並無反應。

這棟院子早已租借出去,平時老人深居簡出,幾乎從不露面,但是那天晚上一場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,讓有心人意識到此地有蛟龍盤踞。

雖說那場交手,是自稱崔家老祖宗的白衣少年,在東華山之巔的出手,更勝一籌,一整宿的法寶亂轟,堪稱絢爛,但是魁梧老人的種種應對,亦是不俗,哪怕是境界足夠高的行家裡手,自認若是站在老人的位置上,親身對陣那個亂丟法寶好似丟爛白菜的白衣少年,絕對支撐不到天亮。

漢子一腳踹開大門,大踏步走進去,看到一個臉色陰沉的魁梧老人,正是十境練氣士蔡京神,站在院子裡,桌上有一壺酒,有許多精緻的下酒菜,醇酒佳餚。對於他這種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仙人而言,這點聊勝於無的享受,實在微不足道。

蔡京神是昨天皇宮大戰的旁觀者之一,此時看到躋身武道止境的外鄉漢子,自然沒有半點底氣,可是沒有底氣,不代表老人就要低頭哈腰,神色不卑不亢地問道:“我與你無冤無仇,你破門而入,有何貴幹?”



李二見著了蔡京神,一個字不說,就是迅猛一拳,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內屋,當場吐血,撞爛了屋門和桌子,在大堂匾額下的牆角那邊,倒地不起。

李二轉身離去。

蔡京神有些發愣,靠著牆壁坐起身,本想著好歹要說上個一兩句話再動手,所謂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,好歹還有“一言”不是?哪裡有這漢子這般不講理的?這不是仗勢凌人是什麼?堂堂十境練氣士,大隋豪閥蔡家的老祖宗,忍不住破口大罵道:“有本事再來一場!”

然後那漢子就從已經沒了大門遮掩的門口,再次走入院子,站在那裡,望向屋內的蔡京神。

老人嚥了口唾沫,“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說話呢,跟你沒關係。”

這句話脫口而出後,老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。

漢子腰間懸掛著一隻空酒壺,問了個稀奇古怪的問題,“你桌上那壺酒賣多少錢?”

白髮蒼蒼的魁梧老人有些茫然,然後心中悲憤,想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,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:“不知具體價格,約莫著最少三四十兩銀子吧。”

李二想了想,“那我把境界壓在第八境,咱倆再打過一場。”

蔡京神徹底怒了,老子喝壺酒而已,怎麼就招惹你了?

老人到底不是任人欺凌不還手的性子,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認的性情暴躁、戰力卓絕,站起身怒色道:“打就打,怕你娘!”

片刻之後,李二離開院子,返回書院。

老人在院子裡躺著,雖未重傷,但是一時半會是註定站不起來了。

老人望著天空,這輩子頭一次,如此憋屈和辛酸,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。

老子姓蔡,不是下酒菜的菜啊。

等下修養好了,老子就去皇宮面聖,要離開這晦氣的東華山,離著山崖書院遠遠的,大隋京城也不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