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百九十七章 陳平安喝酒了(第2頁)


可如果連陳平安都覺得吃苦頭,青衣小童無法想象那份煎熬。

粉裙女童轉過頭,默默哽咽。

約莫半個時辰後,屋內盤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,沉聲道:“陳平安,開始練拳!”

陳平安嘆了口氣,推門而入,青衣小童嚥了咽口水,幫著輕輕關上門,連看都不敢看那糟老頭子一眼。

青衣小童關門之後,跳上欄杆坐著,十分惆悵。

想我在御江叱吒江湖數百年,在整個黃庭國都是響噹噹的豪傑,呼風喚雨,高朋滿座,為什麼到了這屁大的一座龍泉郡,就處處碰壁?大爺我最近運氣也太背了吧?以後會不會出門撒泡尿,都會不小心濺到哪路神仙,然後給人一拳打死?

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就應該大殺四方的預期啊!

青衣小童哭喪著臉,雙手使勁拍打欄杆,惱火死了。

粉裙女童在一樓,和山神魏檗一起幫著生火,煮了一大缸的藥湯,香氣撲鼻。

這一大缸子的藥材,不貴,折算成白銀,也就耗費魏檗八萬兩大驪紋銀。

窮學文富學武,古人誠不欺我。

當然,世間絕大多數武夫,肯定不會像魏檗這麼一擲千金,否則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給掏空。

竹樓二樓屋內,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,“老夫除了幫你徹底散氣,還會同時淬鍊你的體魄神魂,只要你堅持到最後,二境破三境,水到渠成,運氣好的話,躋身四境都不是沒可能。”

運氣好的話。

陳平安聽到這句話後,就覺得板上釘釘沒戲了。

老人微笑道:“今天接下來,老夫會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,不會讓你一開始就覺得難以承受,不過到最後的滋味,呵呵,到時候你自行體會。”

陳平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。

老人收斂笑意,心境頓時古井不波,緩緩擺出一個古樸滄桑的拳架,“老夫年紀輕輕的時候,喜歡遠遊四方,從不攜帶神兵利器,只靠一雙拳頭打遍山上山下,曾觀天師擂響報春鼓!相傳遠古時代,雷神駕車擂鼓,震懾天下邪祟,激濁揚清。”

老人臉色平靜,“老夫一次觀摩之後,便有所感悟,悟出了這一式,名為神人擂鼓式!”

陳平安豎耳聆聽,一字不敢漏掉。

理由很簡單,苦不能白吃!

老人厲色道:“小子站穩了,先吃上十拳!”

竹樓屋內響起一陣爆竹崩裂的清脆響聲。

連綿不絕的十拳,依次砸在了陳平安身上的十個地方,力透氣府,使得氣機激盪不平,如掃帚過處,灰塵四起。

收拳之後,老人笑意古怪。

做好最壞打算的陳平安,起先還有些驚訝,覺得老人出拳並不沉重,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。

然後一瞬間,陳平安驀然七竅流血,倒地不起,開始打滾。

陳平安死死咬住嘴唇,不讓自己痛哭出聲。

練拳之時,除了聽朱河說過練武初期,不可喝酒傷身之外,還曾多次聽說一口氣不可墜,陳平安好不容易知道一點拳理,無比珍惜,直到今天,仍是堅持不懈。哪怕事後聽林守一知道阿良那隻酒壺內的大福緣,陳平安也從不後悔什麼。

老人眼睜睜看著少年四處打滾,嗤笑道:“如何,滋味不錯吧?此拳精髓,在於拳勢能夠次次翻倍累加,便是被譽為金身不破的大羅金仙,你只要出拳足夠快,次數足夠多,一樣給你摧破得粉碎!”

老人說完這些,神情有些恍惚。

當年位於武道巔峰之時,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。

若是道祖佛陀願意不還手,那麼被自己這一式不斷累積,最終能夠支撐幾百拳?!而自己又能夠遞出幾百拳?!

老人很快回過神,解釋道:“放心,老夫這十拳用了巧勁,不傷身軀皮囊,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。你咬咬牙,多半是能夠熬過去的。”

少年在地上足足滾了半炷香,然後坐在地上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,以及阿良教給自己的運氣法門,這才在一炷香後緩緩起身,滿身汗水,像是剛上岸的落湯雞。

老人點頭笑道:“看來十拳還行,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說。”

片刻之後,陳平安繼續在地上打滾,這一次撞到了牆腳根,以至於腦袋撞牆而不自知。

陳平安整整躺在地上兩炷香,都沒能坐起身,更別談站起身跟老人撂什麼狠話了。

老人靜觀少年體內氣機的細微變化,繼續說道:“武道武道,也是大道!練氣士總是瞧不起純粹武夫,只說武學而不言武道,認為武學永遠無法達到‘道’的高度,老夫偏不信邪!”

“老夫就去遍觀百家典籍,某天讀至一段內容,書頁上還描繪有一位婀娜女子,身姿容貌傾國傾城,文字是說這位女子雨師,心繫蒼生,不惜僭越,違反天條,擅自降下甘霖,她的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臺上,日日夜夜承受那,天帝申飭的詔書當中,有那‘自作自受’四字,老夫當時就拍案而起,大罵混賬!怒氣難平,便走到外邊,正值大雨滂沱,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數丈!”

“所以老夫這一拳,名為雲蒸大澤式!”

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少年身旁,一腳踩在陳平安腹部,冷笑道:“起不來,躺著便是!老夫一樣能讓你知曉這一拳的妙處!”

陳平安氣海之中,轟然一聲,彷彿迎來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。

他當時跟隨崔東山從大隋返回黃庭國,途徑一座大水之地,霧氣升騰,十分壯觀,從崔東山文縐縐的言語之中,知道了那叫雲蒸大澤的魏巍氣象。但是美景是美景,承受了老人那一次迅猛踩踏,在自己體內經受這幅畫卷帶來的跌宕起伏,那真是名副其實“欲仙欲死”,老人一腳踩得陳平安位於下丹田的那座氣海,暴漲上浮,陳平安感覺肝腸寸斷,下一刻就要把五臟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嚨。

體內氣海每一次水霧升騰,陳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,身軀從地面上彈起,然後墜落地面,如此反覆。

最後老人似乎覺得身體彈跳的少年,十分礙眼,又是一腳踩下,“給我定!”

陳平安被那一腳死死踩在地面上,少年四肢抽搐,臉龐猙獰,眼神渾濁。

只見陳平安全身上下,無數粒極其微小的血珠,從肌膚毛孔中緩緩滲出,最後凝聚成片。

老人怒喝道:“陳平安!聽好了!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氣,竟然早已被你找到了,難道是拿來做樣子的不成?!人不能動,又如何?!唯獨這一口氣不可停墜!”

陳平安在渾渾噩噩之中,模模糊糊聽到了老人的怒喝,幾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,默默發聲,算是發號施令,讓那條氣若火龍的玄妙氣機,讓它自行運轉,想去哪裡就去哪裡,因為他實在已經無法控制身軀四肢,當下一根手指頭都掌控不了。

老人低頭凝神望去,視線之中,一條粗細不過絲線、宛如火龍的氣機,開始在胸腔之內的經脈瘋狂亂竄,大笑道:“好!”

老人收回那隻腳,一手負後,一手對著陳平安屈指輕彈,“曾在山巔觀看兩軍對壘,真是精彩,彷彿是龍象鬥力,龍為水中氣力最大者,象為陸地氣力最大者,那一戰可謂沙場百年之絕唱!老夫為之悟有一拳,名叫鐵騎鑿陣式!”

老人每一次輕描淡寫的彈指,陳平安就要硬生生斷去一根肋骨。

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因為痛苦,而哀嚎出聲。

因為真正的苦痛,不只在肉身體魄,更是在神魂深處。

廊道外坐在欄杆上的青衣小童,心驚膽戰,差點摔下去。樓下的粉裙女童,失魂落魄,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腦袋,不敢再聽。

最後看著徹底暈死過去的少年,老人面無表情地走向屋門,打開門後,對那個瑟瑟發抖的青衣小童說道:“抬他去樓下,直接丟到藥桶裡泡著,衣衫草鞋都不用脫,別小看這麼點分量,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,想要穩固境界,就不可以動它們。還有,記得告訴那個長得很脂粉氣的山神,別畫蛇添足,往裡頭加什麼靈丹妙藥,不然老夫是無所謂,但是這小子今天的苦頭,就算是白白消受了。”

見到老人後,聽過了吩咐,嚇得青衣小童根本不敢走樓梯,直接一個蹦跳就下去了。只敢讓粉裙女童來搬動陳平安,他自己根本不敢與老人擦肩而過。

不過到了樓下,多此一舉地跟魏檗一番提醒之後,然後他二話不說、一路小跑向門外的粉裙女童,青衣小童一咬牙,腳尖一點掠出,又一點,飄然上了二樓,搶在她之前,硬著頭皮走入屋內,背起了血人一個的陳平安。

把陳平安小心翼翼地放入藥桶,

滿臉淚痕的粉裙女童小聲問道:“魏山神,我家老爺真的沒事嗎?”

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陳平安,“如果能夠堅持到最後,就沒事,如果半途而廢,不單單是功虧一簣,恐怕會留下諸多後遺症,比如一輩子滯留在武道二、三境,因為底子打得太結實,再想要整體拔高境界,無異於稚童提石墩,做不到的。”

粉裙女童有些懵。

青衣小童獨自走出屋子,坐在屋外的竹椅上,雙手托起腮幫,怔怔發呆。

黃昏中,之前浸泡在藥桶裡的陳平安,像是做噩夢而無法醒過來的可憐人,哪怕沉睡,一樣氣息絮亂至極,現在終於趨於平穩,粉裙女童踮起腳跟,滿頭大汗地趴在水桶上,害怕老爺疼死,害怕老爺淹死,害怕老爺這一覺睡過去就不會醒過來,她就那麼瞪大眼睛,可其實她根本做不了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