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零三章 酒鬼少年郎(第2頁)
陳平安輕聲道:“我走過去,跟她商量著事情,她就順手把自己的火熜遞給我,談完了事情後,她看我沒挪步,就笑著問,怎麼,沒吃飯,還想騙吃騙喝啊?不行,除非算在藥材錢裡頭,不然我可不讓你進這個門!”
陳平安笑著望向遠方,“我在爹孃走後,什麼樣的眼光沒看到過,很多同齡人,罵我是剋死爹孃的禍胎,哪怕我遠遠看著他們放紙鳶,下河摸魚,都會被一些人拿石頭砸我。還有一些大人,喜歡罵我是雜種,說我這種賤胚子,就算給富貴人家當牛做馬都嫌髒,比老瓷山的破瓷片還礙事。但是那天,那個女人那麼跟我聊著天,說要花錢吃飯才行,老前輩你一定不知道,我當時有多開心。進屋裡吃著飯的時候,眼淚一下子又不爭氣地滿臉都是了,她就開玩笑說,呦,小平安,我的手藝是太好還是太差啊,還能把人吃出眼淚來?我那會兒就只敢低頭扒飯,說好吃。”
老人嗯了一聲,提醒道:“那你有沒有想過,那個鄰居其實是想幫你?不過換了個更好的法子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一開始沒想到,後來吃飯結賬的次數多了,很快就明白了。”
那個鄰居,就是後來顧粲的孃親。
所以每次顧粲孃親跟人吵架,陳平安都在旁邊看著,幾次吵架吵得狠了,她就會被一群抱團的婦人衝上去撓臉揪頭髮,陳平安那個時候就會跑上去,護著她,也不還手,任由婦人們把氣撒在自己頭上。
所以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爛好人。
如果顧粲孃親這樣的好人,不管她在泥瓶巷杏花巷口碑有多差,對他陳平安,就是救命恩人,如果這都不想著好好報答,陳平安覺得自己都不是人。
送給顧粲一條小泥鰍怎麼了,知道了它是一樁大機緣,又怎麼了。
陳平安根本不心疼。
當這個世界給予自己善意的時候,一定要好好珍惜,要惜福,無論大小。
所以燒窯的半個師傅,姚老頭說過那句話,陳平安當時就覺得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。
是你的就好好抓住,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。
天底下沒誰是欠你的,但是你欠了別人,就別不當回事。
後來陳平安對待劉羨陽,亦是如此。
上山採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,是劉羨陽教會了陳平安如何下套子逮野味,如何製造土弓,如何釣魚,到了龍窯燒瓷,還是年紀稍長的劉羨陽在護著陳平安。
陳平安這麼苦兮兮從孩子活到了少年,活到了能夠自己養活自己,雖說很願意講道理,但是如果牽扯到顧粲或是劉羨陽,例如搬山猿那次,陳平安講個屁的道理,只要本事足夠,那就乾死為此。
陳平安曾經對一位外鄉姑娘說過,如果以後自己找著了像孃親為人那麼好的姑娘,哪怕她給什麼道祖欺負了,他一樣要捲起袖子幹架的,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,願不願意為媳婦打這場架,又是一回事。娶了那麼好的媳婦,不曉得心疼,陳平安虧心。
當然了,那樣的好姑娘,陳平安覺得找著了,可是還沒說出口,所以才要走接下來那趟江湖。
他一定要揹著自己偷偷取名的“降妖”“除魔”兩把劍,走到她跟前,鼓起勇氣大聲告訴她,“寧姑娘,寧姚!不管你喜不喜歡我,我都喜歡你,很喜歡!”
至於是挨巴掌,還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,厚著臉皮跟她說了再說!
老人從陳平安手裡搶過養劍葫,仰起頭灌了一大口,卻沒有馬上丟還給陳平安,沒好氣道:“這酒真不咋的,你繼續說,雞毛蒜皮的腌臢事,也就只配當這壺劣酒的下酒菜了。”
陳平安想了想,雙手籠在袖中,“那年冬天熬過去後,我好像開了竅,臉皮就厚了,餓得實在不行,就去求人蹭飯,然後一次次都記在心裡,想著開凍之後,可以進山,掙了銅錢就還給他們,也會有好心的老人主動送我舊衣服,我不會再覺得難為情,說家裡不缺東西了,都老老實實收著。那幾年裡,我拼了命進山採藥,但是掙錢還是很少,實在是力氣太小了,楊家鋪子好些藥材又難找,這也很正常,好找的藥材,哪裡能讓我掙這個錢,對吧?所以我就給街坊鄰居們幫忙,早上就幫他們去鐵鎖井提水,一有農活,就去田地裡幫忙,大晚上會蹲在那邊,幫他們搶水,免得給別人截斷了水渠,我不敢硬著幹,需要躲在遠處,等到那些青壯們離開,才敢偷偷刨開,把水源引入鄰居家的水田才行,等到守著夜,看到水田的水滿了,才去將溝渠小壩重新填回去,為此我還被人追著打過很多次,好在我年紀小,但是跑得快啊,真正吃虧的次數不多。”
光腳老人悠悠然喝著酒,嘴上說著酒不行,其實一口接著一口,真沒少喝,耳朵裡聽著陳芝麻爛穀子的市井小事,老人倒是也沒覺得如何心煩。
陳平安毫無遮攔地說過了心裡話,覺得痛快多了,就伸手去拿酒壺,老人手肘一抬,拍掉少年的手掌,不客氣道:“等會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