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二十章 山水印(第2頁)
最後楊晃豁達笑言,最多再有三十年,這棟宅子就該無人無酒也無菜了,所以希望徐遠霞在內三人,最好在這之前多來此地,好歹還能有個乾淨廂房被褥作為歇腳的地方,還能如今夜這般天南地北,相談甚歡。
涉及到一地數百里山水的龐大氣運,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都無言以對,實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,因為只有十境練氣士,才有資格對此“指手畫腳”,十境可稱聖,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,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維奉承,因為上五境的神仙實在太過少見,十境修士卻需要牢牢佔據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,需要長時間積攢修為,面壁破境,偶爾也會跟山下的帝王將相打打交道,因此儒家聖人,道家的陸地神仙,佛家的金身羅漢,這些俗稱,皆在此列。
陳平安如今喜歡喝酒不假,但是每次喝得不會太多,大髯刀客卻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格,道士張山峰酒量比陳平安還不如,偏偏臉皮子薄,被楊晃和徐遠霞一勸兩勸,就半碗半碗一口飲盡,使得陳平安最後只敢每次給他倒些許燒酒,即便如此,揹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還是搖搖晃晃,滿臉紅光,說話嗓音也大了許多,跟大髯漢子聊江湖見聞,跟士族出身的倀鬼楊晃聊詩詞,很是開心。
老嫗隔三岔五就會端來一盤菜餚,見一罈子酒空了,又去搬了一罈過來。
主賓盡歡。
在第二壇酒就快要見底的功夫,一聲哀嚎驟然響起,“楚兄楚兄!你上哪裡去了,莫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此啊!”
很快又有哭腔響起,“小道士,姓陳的,你們怎的也不見了,難道是給惡鬼妖魔抓了吃掉嗎?不要啊,宅子裡的妖怪,你們要吃人,就一起吃啊,不要最後單獨吃我啊……”
老嫗當時正端來一盤菜,就要去安撫那個姓劉的官家子弟,解釋緣由。
陳平安趕緊起身說他去好了,老嫗一想也對,若是她去了,估計那個可憐書生就要嚇昏過去了。
劉姓書生被陳平安拉著走入三進院子的時候,兩腿顫顫,嘴唇鐵青,瞧見了大髯刀客後,稍微好轉,只是當他看見後門繞入正堂的恐怖樹根,兩眼一翻白,差點就要暈厥,被陳平安加重力道握住胳膊,立即給疼醒過來,書生哭喪著臉抱怨道:“讓我暈過去就好了啊。”
陳平安沒好氣道:“實在不行,就喝酒壯膽去,醉死拉倒,這點膽量總該有吧?”
劉姓書生苦兮兮道:“可以沒有嗎?”
陳平安給氣笑,斬釘截鐵道:“不可以!”
小心翼翼看著少年的臉色,不像是為虎作倀的,劉姓書生哀嘆一聲,給自己打氣道:“喝就喝!便是斷頭酒也是酒!”
上了酒桌,劉姓書生便低頭不敢見人,只管喝酒。
大髯刀客笑問道:“你這書生,運氣怎麼這麼背,交了那麼個不地道的精怪朋友?還一路遊山玩水,把你騙到這裡來,不過你能夠活到現在,跟咱們一起喝酒,也算你福大命大,看你穿著,是綵衣國的富家子弟?”
劉姓書生顫聲道:“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,但是家裡真沒錢,算不得富家子弟。”
大髯刀客哭笑不得,“怎麼,我徐某人像是那種劫匪草寇?!”
讀書人抬起頭瞥了眼大髯漢子,心想不能更像了。
大髯刀客不再嚇唬這個文弱書生,突然有些擔憂,“楊兄,那老道士當真會解決了淫祠山神?會不會故意放過,留下來噁心你們?”
男人搖頭笑道:“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師叔盯著,神誥宗外門那邊就一定會追查到底,何況每一撥外門子弟的下山磨鍊,最終結果的勘驗評定,極為縝密嚴謹,容不得趙鎏擅自主張。”
楊晃突然臉色微變,“我現在只擔心淫祠山神在官府那邊有靠山,若是趙鎏彎彎腸子,打著不願仗勢欺人的幌子,然後跟州郡高官商議此事,說是商議,其實是私下相授,估計就懸了。一旦趙鎏最後說服綵衣國朝廷和禮部,主動要求留下那座淫祠,甚至乾脆轉為正統山神,成為一方山水正神,就會很棘手。雖說綵衣國的五嶽正神,比不得大國王朝的同類,只是六境練氣士的修為,在自家地盤上,才能發揮出觀海境的實力,此地姓秦的那位,畢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,只要趙鎏從中作梗,幫著他名正言順獲得皇帝敕命,說不定擁有洞府境的實力。來自神誥宗的仙師,隨便說幾句話,綵衣國皇帝都會好好掂量的。”
說完這些,大髯刀客、道士張山峰和陳平安,幾乎同時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讀書人。
讀書人有些茫然,什麼五嶽正神、淫祠山神,什麼洞府境觀海境,他一個都聽不明白,怯生生說道:“我爹只是個四品郡守,什麼山神不山神的,我爹估計聽說都沒聽說過,他幫不上忙啊。”
大髯刀客笑道:“放心,不是要你爹幫忙,只是防止他幫倒忙而已,明天一大早,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,快馬加鞭去拜見郡守老爺,怎麼都別讓那趙鎏捷足先登,相信只要趙鎏在郡守府見著了我徐某人,就會心裡有數了,曉得他的算盤打不響,便是打響了,也要小心咱們去神誥宗鬧,學那老百姓在官衙門口鳴冤擊鼓,口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啊。”
說到最後,大髯刀客自己大笑起來。
倀鬼楊晃站起身拱手道:“那就先行謝過徐兄!”
大髯刀客突然臉色古怪,喝了口酒,悶悶道:“徐什麼兄,我這歲數給你當孫子都嫌大了!”
楊晃哈哈笑道:“英雄不問出身,朋友不論歲數!”
便是那位女鬼,都有些輕微笑聲從面紗後滲出。
把好不容易積攢出一點膽氣的文弱書生,又給“悽惻纏綿”的笑聲嚇得臉色慘白。
當晚,年輕道士喝高了,名叫劉高華的讀書人沒敢敞開了喝,生怕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。最後四人同住二進院子,陳平安和張山峰隔壁廂房,讀書人和大髯刀客成為鄰居。
一夜無事。
天亮時分,道士張山峰起床推門,看到陳平安已經在院子裡練習走樁,比起初次相逢的時候,感覺像是越來越慢了。
吃過了老嫗準備的早餐,四人便一起告辭離去,因為日頭高升,而古宅男女主人因為不喜陽光,就沒有出門送行,站在繡樓那邊,遠遠揮手。
大髯漢子打著哈欠,眯眼看著越來越耀眼的日頭,懶洋洋道:“又是新的一天了。”
道士張山峰在跟書生劉高華聊著胭脂郡的風土人情,劉高華在走出這棟古宅後,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渾然一變,就跟打了雞血似的,滔滔不絕,跟年輕道人聊得不亦樂乎。
陳平安突然轉身走到門檻那邊,對老嫗輕聲說道:“老婆婆,如果,我是說如果有了麻煩事情,你可以寄信到最北邊的大驪龍泉縣,寄給披雲山一個叫魏檗的……人,就說楊晃大哥是我的朋友,陳平安欠了你們好多酒呢。”
老嫗笑著點頭,雖然沒有當真,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。
有些善意,就跟春寒料峭的陽光一樣,雖說在與不在,差別不是很大,可為什麼要拒絕呢?
陳平安伸出手,遞過去七八顆雪花錢,“大驪龍泉與綵衣國,路途遙遠,這是到時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錢。”
這棟宅子,早已耗盡了楊晃所有家底,處處捉襟見肘,故而連酒水都是自釀,菜餚都是老嫗去遠處採摘而得。
老嫗猶豫了一下,還是收下了那幾枚雪花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