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暑過後,春風猶在(第3頁)
陳平安轉頭望去。
這番真知灼見,不是大髯漢子說出口的,甚至不是能夠駕馭桃木劍飛掠的張山峰,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邊的書生柳赤誠,說這一席話的時候,柳赤誠站在添加了許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,火光映射,整個人的修長身影隨著火光緩緩晃盪。
張山峰正在跟徐遠霞請教江湖點穴的門道,一問一答,十分專注,便沒怎麼在意柳赤誠的言語。
又或者說,兩人根本就沒有聽到柳赤誠的言語。
因為從頭到尾,柳赤誠都未開口說話,陳平安就真真切切聽到了柳赤誠的嗓音。
陳平安問了一個奇怪問題,“是你?在胭脂郡城,我聽劉太守私底下說,你其實是一位金丹境神仙,因為在城外顯露過一手神通。”
柳赤誠擺擺手,緩緩繞過火堆,來到陳平安身旁,笑呵呵道:“行了,咱們倆就別勾心鬥角啦,你已經知道我是大妖,我也知道你背後所負之劍,大有來歷,否則它方才就不會壓抑不住,在感知到我的氣息後,自發顫鳴起來,你雖然很快就強行壓下它的動靜,可我又不眼瞎耳背,所以現在你我心知肚明,陳平安,你能否告訴我,這把劍,是何方神聖鑄造而成?你要送往倒懸山,交到誰手上?”
陳平安神色凝重,問道:“你要搶劍?”
“柳赤誠”笑眯起眼,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笑話,雙手負後,搖頭笑道:“劍是好劍,可我還真沒興趣,我知道你不信這種話,沒關係,我比你強出太多,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。對了,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?世間好物不堅牢,彩雲易散琉璃脆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詩文中看到過。”
柳赤誠一揮袖子,煙水朦朧,雲遮霧繞,落在篝火那邊,往這處看來則是沒有半點異樣,“柳赤誠”正在和陳平安相談甚歡,事實上這位白水國寒士,一身粉色道袍,玉樹臨風,此時此景,詭譎至極。
柳赤誠繼續道:“‘彩雲易散’,是說白帝城的彩雲間,雲霞聚散如飛煙,風景壯麗。”
“‘琉璃脆’,是說曾經有位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統的大妖,就像今夜這般的衝突,一樣是為了一頭看似無足輕重的小妖魅,跟大師兄起了爭執,他為天下大勢,我為小小的情理,師兄弟就此決裂,如今回頭再看,真是滑稽可笑,就跟兩個孩子鬧脾氣差不多,反正我一氣之下,砸爛了白帝城彩雲間的一整棟琉璃閣樓,最後只留下幾隻琉璃小酒盞而已,從此脫離白帝城,雲遊四方,沒了師門庇護,最後被正道領袖的衛道士,追殺阻截千萬裡,最終打入大牢,鎮壓了千年之久。我那位大師兄,從頭到尾,只是袖手旁觀。”
陳平安皺眉問道:“你與我說這些,是為了什麼?”
柳赤誠微微一笑,雙手一抖,甩了甩粉色道袍的兩隻大袖,雙手疊放在腹部,氣勢森嚴,“因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頭,覺得你陳平安挺不錯的,我可以傳授你世間最上乘的劍法,我雖是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出身,但是跟我師兄身為魔教領袖,卻比神仙還神仙相似,便是許多正道仙家的高人,一樣願意對我師兄頂禮膜拜,所以我教你的劍法,亦是足以幫你登頂大道的正宗劍法,機緣一到,有望直達上五境,要知道‘正宗’的這個宗字,可不是能夠亂用的字眼。宋雨燒之流,雖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劍道真意,可這麼一位資質有限的純粹武夫,他的武學高度,撐死了就是幫你躋身類似一位中五境劍修的位置,陳平安,你意下如何?可願意以弟子身份,隨我修習大道?”
陳平安反問道:“當魔頭?”
柳赤誠微笑道:“在我看來,大道崎嶇難行,唯有堅忍不拔之輩,能夠走到最後,甚至有望比那些才華橫溢的天之驕子,走的更遠更高。你陳平安,跟我是同道中人,如今我已經幫你收取了一位大師兄,你放心,你是我最後一位弟子,最多百年光陰,我們師徒三人,必然會揚名天下,重返白帝城,在那裡佔據一席之地。”
柳赤誠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,笑了笑,“我和大師兄當初所在師門,很有意思,大師兄是人,修行魔道術法,我是妖,修習人族神通,我們那位師父訂立下來的宗旨,正是有教無類四個字,這一點與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無敵,很像。除了白帝城,天下魔教還有數大道統,一個個勢力大到驚人,盤根交錯,便是宗字頭的正道仙家,一樣要避其鋒芒,所以說,只要你拳頭夠硬,境界夠高,什麼魔道正道,都是無稽之談,根本無所謂的。”
陳平安咧嘴一笑,“認不認你當師父,我得問過才行。”
額頭早已滲出汗水,但是這一刻的負匣少年,神色自若,並無半點畏懼。
“哦?”
柳赤誠眼前一亮,“我就知道你小子,必然有不錯的師承,沒關係,說來聽聽,最終審時度勢,良禽擇木而棲,不丟人。我也不勉強你,更不會拿話唬你,只要你的師承高於我,我絕不強求這樁師徒情分。”
文聖老秀才,不出意外早已離開寶瓶洲,陳平安上哪裡去找?
齊先生又逝世了,彷彿也沒辦法。
但是陳平安絕不願意跟隨此人修行什麼通天大道。
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那就賭一次。
成與不成,在此一舉。
實在不行,大不了拼命一次,還是不行的話,就像阿良說的,天大地大,活著最大,認了“柳赤誠”當師父便是,不管如何,肯定要先把劍送到倒懸山,親手交給寧姑娘再說其他!
沒有人知道,陳平安第一次護送李寶瓶他們遠遊大隋,以及之後跟隨少年崔瀺返回黃庭國,為何陳平安次次在高山之巔,大水之畔,都必定會練習立樁劍爐,而且哪怕練習完畢,也會長久站在原地。
哪怕是這一次獨自闖蕩江湖,就像上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劉高馨遠行,陳平安還是會獨自坐在屋脊高處,在今年最後的春風裡,喝著酒,喃喃自語。
而那些所有人都不會深思的時分,卻會有春風縈袖。
陳平安在內心深處,知道那個人肯定去世了,但是那個人也曾說過。
遇事不決,可問春風。
然後,柳赤誠忍俊不禁,開心笑起來,因為覺得好玩。
原來他看到眼前少年,有樣學樣,學著他抖了抖手腕,抬了抬袖子。
但是柳赤誠很快就笑不出來了。
少年高高提起的雙手之間,有縷縷春風歡快縈繞雙袖,如一尾尾青色蛟龍在雲海遊曳。
陳平安輕聲問道:“齊先生?”
柳赤誠心頭巨震,這一刻,簡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場大戰,對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劍、一手託法印的張天師!
一個溫暖醇厚的嗓音在陳平安身旁響起,“在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