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葉扁舟,翩翩少年(第2頁)


陳平安現在每天卯時之初起床,天未亮,先練習六步走樁約莫一個時辰,老劍修馬致會在辰時左右露面,優哉遊哉喝上一壺桂花小娘,等到陳平安練完那個平淡無奇的拳樁,或者準確說是陳平安等老人喝完一壺酒,差不多剛好是金粟送來早餐食盒,耗時兩刻鐘左右,期間馬致會大致說一下今天出劍的力道輕重、劍意側重的緣由,和一些有關天下劍修的奇聞趣事。

之後陳平安將食盒交還給等在院門口的金粟,大多是道一聲謝而已,若是圭脈小院需要添酒,也不會難為情,跟那位年輕女子直說便是。

一天修行,在馬致的提議下,由易到難,陳平安先練習那本《劍術正經》的劍招,上午兩個時辰,期間馬致會毫無徵兆地出劍,故意破壞陳平安一氣呵成的劍招,所以陳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、鎮神頭在內四種劍招,更需要時刻留心一位金丹劍修的襲擾,偶爾馬致會乾脆就將下午的陪同試劍提前到上午。

午時末尾之前,兩人一定會解決午餐,然後開始下午的切磋試劍,如今馬致已經默默將境界從洞府境劍修提升到第七觀海境,坐在石桌旁,自飲自酌,出劍不斷,駕馭本命飛劍涼蔭刺殺陳平安,隨便陳平安以什麼手段迎敵,是那些氣勢嚇人的古樸拳架,還是從《劍術正經》新學來的攻守四招,或是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,馬致從來不管這些,只要你陳平安躲得掉滿院子迅猛飛逝的涼蔭,或是一拳打得退那把本命飛劍,都成。

往往一個下午不等練劍完畢,陳平安就已經皮開肉綻,衣衫襤褸。

有些時候馬致會放緩出劍速度,放過狼狽不堪的陳平安一馬,多喝幾口酒,桌上那些小菜碟裡的酒鬼花生、蒜香花甲、油炸小雜魚、涼拌豬耳朵,足夠老人下酒了。但是每次陳平安難得喘口氣之後,老人下一次驟然出劍,必然雷霆萬鈞,可能當時老人嘴裡還嚼著清脆的雜魚乾,陳平安卻要被迅猛一劍刺入心臟,飛劍畫弧返回,又從後背刺穿陳平安後心,然後老人就會嗤笑道:“若非飛劍化虛,你已經死了兩次。就再也嘗不到這份椒鹽小魚乾,陳平安,哪怕只是為了這份佐酒美食,你也該多努力啊。”

為了保證練劍的延續性,圭脈小院沒有晚餐一說,只有宵夜,金粟只需要將食盒放在院門口就行。

一般在酉時過後,陳平安就要站著捱打,藉助飛劍涼蔭在神魂之中的“穿廊過棟”、“馳騁驛路”,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韌性。

老劍修最近已經不再詳細解釋他的出劍法門,只是小心拿捏分寸,讓陳平安細細咀嚼那份苦楚便是。

陳平安喜歡又最不喜歡這段時光,喜歡是知道這份磨礪,武道修行收益最大,不喜歡是總會讓他記起落魄山竹樓的磨難,好在老劍修出手比較含蓄,比起光腳老人的大開大合,好似天庭神人捶殺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,要輕鬆許多,陳平安不但熬得住,而且還能趁此機會,練習六步走樁和《劍術正經》的兩個劍招守勢,山嶽式和披甲式,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燉,有了老劍修的幫忙,無異於武火大煮,事半功倍。

但是久而久之,給苦中作樂的陳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,那就是出劍迅猛且繁雜的雪崩式,配合老劍修飛劍淬鍊帶來的開膛破肚、錐心剁肝之痛,只要咬牙堅持,出劍就會更快,對於這一劍術攻招的領會,陳平安進展神速,越到後來,陳平安每次“握劍”遞出雪崩式,連他自己都覺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,當真要有幾分劍氣光寒沖天的氣象,說不定還真可以凜凜照徹小院。

一天練劍完畢,多在戌時亥時之交,然後陳平安就去燒水,將藥材放入水桶,在等水燒開之前,陳平安去院門口拿食盒,一老一少將石桌當作餐桌,吃過宵夜,若是有些時候陳平安傷得比較重,或是一身血跡太過悽慘,就會先去水桶浸泡,沐浴更衣後再吃宵夜,老劍修馬致哪怕先行吃過,也會坐在石桌旁等著陳平安,在後者進餐期間,為陳平安講解今日練劍的得失,如同棋局的覆盤,馬致到底是一位金丹劍修,眼光獨到,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,馬致雖然境界相差懸殊,但是更願意仔仔細細說清楚一件事情,陳平安所有疑問,大多能夠得到答案。

收拾過食盒,陳平安就會繼續練習撼山拳譜的走樁,哪怕再過十年百年,不管到時候自己境界到了何種高度,陳平安可能都不會落下這個堪稱武道最入門的粗陋拳架。

在子時過半,陳平安就會回到屋子睡覺。

幾乎每天就是這樣循環往復,不知不覺之中,桂花島已經日出日落三十多次,海上九景也已悄然過去三景。

又過去一旬,關於桂花島在航線上的海上第四景,老劍修建議陳平安可以適當停下修行,去祖宗桂樹那邊賞景。

既然老人都這麼講了,陳平安就照做,剛好是在一個拂曉時分,陳平安來到人頭攢動的桂花島山頂,舉目遠眺,看到一處巨大的豁口,桂花島航線筆直穿過,兩側是山勢由高到低、依次下降的兩座島嶼山脈,山峰之上,一座座建築鱗次櫛比,依山而建,雲霧裊繞。

這處景象之奇,不在島上那座孤懸海外、與世隔絕的仙家門派,而在於桂花島途徑兩座對峙的懸崖峭壁之間,兩側峭壁之巔,各有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神像聳立,巍峨非凡,而且神像在經歷過無數年的光陰流水沖刷,依然金光燦爛,哪怕是練氣士,都要望之生畏。

傳聞那兩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,一位曾是鎮守南天門的神將,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瀆水運的神祇,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,名義上掌管著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。天門神將拄劍於身前,雙手疊放抵住劍柄,是一位好似正在俯瞰人間的巨大神靈。

那尊雨師神祇,面容模糊,雲遮霧繞,分不出性別,有不知何種材質鑄造的五彩飄帶,縈繞身軀四周,緩緩飄蕩,活靈活現,襯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萬年的神祇,彷彿猶在人間施展神威,掌管著整個南方水運的流轉。

陳平安挑了山頂一處欄杆的長凳上坐著,盤腿而坐,面朝兩尊神像,緩緩喝酒。

身邊練氣士交談所用言語,多是俱蘆洲和桐葉洲的雅言,偶爾夾雜一些老龍城方言,陳平安自然都聽不懂,好在不遠處有一位桂花島范家練氣士,少女模樣,卻不是桂花小娘的裝束,她嗓音清脆,應該是專門為乘客講解此處海景的奇異所在,正在以寶瓶洲雅言闡述“兩神對峙”景象,說了兩尊神像的淵源,還順帶說了那座仙家門派的悠久歷史,似乎有人詢問為何桂花島渡船不在島嶼靠岸,那位范家練氣士便笑著解釋雖然渡船能夠從中穿過,但是這座門派卻從不接納還是任何一艘渡船,若有人膽敢擅自登陸,輕則被當場驅逐出境,重則被囚禁在島上牢獄,歷史上甚至還有過被那座仙門直接斬殺的慘劇。

最後少女練氣士跟山頂眾人笑著說,半旬之後的下一處景象,尤為壯觀,不可錯過。

在桂花島緩緩駛過峭壁之間,突然有一顆繡球模樣的物件,急墜直下,掠向山頂賞景的某位年輕人。

那人下意識伸手握住那隻繡球,痴痴抬頭,不知為何那座仙家門第要如此行事。

那位範氏少女練氣士一臉震驚,然後火急火燎喊道:“公子,聽我們桂花島老前輩說,這是那座仙家有女子在招婿,獨獨相中了你,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天大機遇!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,一定要答應下來,哪怕已經……總之,只有這座仙家的嫡傳仙子,才能夠向途徑渡船拋下繡球,這等福緣,實在是不容錯過,公子一定要謹慎對待……”

顯而易見,年輕練氣士手握繡球,抬頭望向峭壁某處,他正在經歷一場心湖之間的問答。

然後年輕男人好像通過了考驗,以一根綵帶裹成的繡球驀然舒展開來,綵帶一頭繫住了男子手腕,另外一端飛掠向山巔,就這樣帶著男子飄向了山頂一座位於神像腳下的綵樓,綵樓之中,有位國色天香的女子,臉頰緋紅,手中攥緊著那根綵帶一端,身邊有數位氣度不凡、仙師之姿的女子婦人,面帶微笑,似乎在祝福這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。

陳平安將這一切看在心中,望向那位年輕男子的一步登天,既沒有羨慕嫉妒,也沒有感慨唏噓這份世間奇遇,只是有點眼神恍惚,先前那名年輕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數步外,當範氏練氣士說到是否娶妻的時候,男子明顯神色微變,多半是福緣臨頭,便果斷捨棄了家中糟糠之妻不去管了。

陳平安仰頭瞥了眼綵樓方向,覺得那個拋出繡球的神仙女子,修為可能很高,可眼神真的不太好。

回到圭脈小院,老劍修哈哈大笑,喝著酒就著小菜,“沒想到還真有繡球拋下,只可惜不是你小子,可惜,太可惜了!要知道桂花島歷史上,遇到山頂綵樓拋下繡球的光景,說是百年一遇,半點也不過分,只可惜你小子沒這份豔遇福分……”

陳平安呲牙咧嘴,老人收斂神色,輕聲道:“桂花島十景,其實都蘊藏著大大小小的機緣,當然可遇不可求,只能看命,就像這海外仙島的綵樓繡球,誰能想到一位洞府境的山澤野修,修道資質平平,反而成了最終的幸運兒?”

老人正色道:“若說其餘九景,可以不用在意,哪怕是去碰碰運氣的念頭都沒有,沒關係,唯獨接下來這一景象,必須親身去桂花島山腳走一趟,距離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。因為這份運氣,萬一真給誰碰上了,那就是金丹元嬰也要豔羨不已的一份洪福。”

陳平安無奈道:“碰運氣這種事情,我就不去了,還是在院子裡練劍比較實在。”

老劍修瞪眼道:“去,必須去,哪怕是萬中無一的渺茫機會,你小子也要去湊個熱鬧,修行路上,是不該奢望事事順遂,可總該有點念想才行,你跑一趟,既能欣賞奇景,還能碰碰運氣,便是沒有撞大運,又少了你什麼?你這小子!切記,‘萬一’二字,既是練氣士最怕的,也是練氣士最夢寐以求的……”

陳平安小心翼翼道:“馬先生,我不是練氣士,是純粹武夫。”

老劍修一拍額頭,起身道:“氣煞老夫!這兩天你自個兒練劍,我需要四處走走,散散心,成天對著你這麼悶葫蘆,忒沒意思。”

之後兩天,老劍修果然沒有露面,陳平安便自己練劍。

再之後,老人只是風塵僕僕地返回圭脈小院,見了陳平安一面,說陳平安練得不錯,繼續努力便是,然後就又消失不見。

陳平安只當老人自己有應酬,並不奇怪。

然後就到了那處桂花島跨洲航線的海上第五景,蛟龍溝。

因為老人又提醒了一次,陳平安就當休息半天,先跟金粟打了一聲招呼,然後當天正午時分,金粟就來到小院門口,提醒陳平安可以下山觀景。因為是範氏桂客,桂宮有專門的僻靜道路下山,路上客人稀少,陳平安和金粟並肩走在路上,桂花小娘為陳平安解釋那條蛟龍溝的由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