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(第2頁)
他這輩子最煩先生吹牛自己打架如何厲害,再就是看書極快的小齊,他的翻書聲,以及他講道理的話語聲。
他只喜歡先生兩次參加三教辯論的盛況,那種夫子遺世獨立、秀才如日中天的氣勢。
喜歡齊靜春每次與自己一起遠遊名山大川,他喝酒之後就會登高作賦,會讓人覺得,山嶽再高,千丈萬丈,也高不過此人的學問!
可哪怕到了今天,老秀才已經沒了任何退路,散入天地,小齊已經不在人世,阿良也離開了浩然天下,男人還是始終認為,先生也好,小齊也罷,甚至是那個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,都活得太累。
不如自己。
因為他左右從來懶得跟人講道理。
打不過人家,講道理不管用,打得過人家,講道理好像沒必要。
有劍即可。
男子嘆息一聲,站起身,繼續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風神島。
有些話,他覺得矯情了,便一樣“懶得”說出口。
小師弟,你一定要替小齊多看幾眼這座天下。
以後有機會就去別處天下看看,一座座都看遍,小齊這輩子還沒走出過浩然天下,而他是先生眾多弟子當中,最憧憬遠方的那個人,到頭來,偏偏是待在書齋和學塾最多的一個。
小齊這輩子哭了幾次,我一清二楚。因為都是少年歲數被我揍哭的,沒辦法,我講道理講不過他,打架他打不過我。
小子,你能想象你的齊先生,苦兮兮哭鼻子的模樣嗎?
男人哈哈大笑,推劍出鞘,腳下附近數十座海上島嶼,無論大小,全部被一切為二。
人間挺無趣。
唯有打架才能讓左右稍微提起一點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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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匆忙趕路的一葉扁舟和緩緩前行的桂花島之間,有位其實已經身受重傷的老人,在海上等待陳平安。
陳平安咧嘴一笑,是那個神通廣大的舟子老漢。
兩人一起乘坐小舟,泛海而遊,很快就趕上桂花島,停船靠岸,桂夫人獨自站在渡口,滿臉歉意,對陳平安說道:“今日之事,我會向範氏祠堂稟明清楚,陳公子救命之恩,我沒齒難忘!”
陳平安笑意苦澀,搖頭道:“自救而已。”
桂夫人無言以對,嘆了口氣,與一老一少並肩走上桂花島山巔。
老舟子需要靜養,與陳平安告別,去了自己住處,陳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脈小院,桂夫人猶豫了一下,解釋道:“馬致在先前守護桂花島的大戰之中,身先士卒,所以也受了傷,近期可能無法陪你試劍了,讓我捎話,希望陳公子見諒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當然是馬前輩養傷要緊。”
桂夫人有些無奈,“如今桂花島形勢有些微妙,我實在不放心外人進入這座院子,哪怕是金粟都不妥,如果陳公子不嫌棄的話,就由我來負責圭脈小院的飲食起居。”
陳平安連忙擺手道:“不用不用,只需要像先前那樣,送來一日三餐就行了,如果不是這邊沒有灶房,我其實都可以自己燒飯做菜。”
桂夫人笑著告辭,“諸多事務,需要解決,陳公子你好好休息,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,院子附近,會有一位桂花小娘專門等候公子。”
陳平安獨自坐在院中石凳上,開始閉目養神。
很快有人敲門,是一位桂花小娘在門外柔聲道:“陳公子,有兩位來自皚皚洲的客人,見與不見,桂夫人先前說只看公子的意思。”
陳平安起身去開門,除了桂花島少女,還有一位滿臉笑意的綠衣少年,一位臉色肅穆的白髮老嫗。
那少年開門見山道:“恩人,我叫劉幽州,來自最北邊的皚皚洲,我就不進院子打攪你清修了,只是過來當面跟你道謝的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好的。”
然後兩兩無言。
竹衣少年是滿臉好奇打量著陳平安,陳平安是想著少年什麼時候走。
老嫗打破沉默,“先前那條金袍惡蛟兩次對你出劍,一次是太過出人意料,我擋不住,之後一次還是我擋不住,除非我豁出性命,可是我這趟出門,需要照顧我家少爺,所以這件事,少爺需要跟你道謝,我這個糟老婆子,則是需要跟你道歉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拱手抱拳道:“心領了!”
老嫗點點頭,有了些笑意,“公子仁義,以後若是去了皚皚洲,一定要來咱們劉家做客。”
陳平安笑著不說話。
老嫗帶著身穿竹衣“避暑”的劉姓少年,告辭離去。
兩人與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擦肩而過,她與陳平安對視後,笑道:“原來是你。”
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,所幸那名女子已經轉身離開。
陳平安這才能夠轉身走向院子,突然停步轉頭對那位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:“麻煩姑娘,之後如果還有人找我,就幫我擋下來吧。”
桂花小娘使勁點頭。
之後兩天,陳平安破天荒沒有練拳練劍,只是翻出那些書籍和竹簡,曬著太陽看著上邊的內容。
深夜時分,已經躺在床上的陳平安睜開眼,起床走出屋子,一躍來到屋頂,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。
他突然轉過頭去,很快有一道身影飛掠而至,就坐在他身邊,這位不速之客,手裡拎著兩壇陳釀醇酒。
陳平安真誠笑道:“老前輩,喝酒找個伴兒?”
正是那位與金袍老蛟死戰不退的老舟子。
一直以舟子身份掩飾世人的老漢,爽朗笑道:“怎麼,嫌棄老漢邋遢?”
陳平安擺手道:“哪裡會。”
老漢揭了酒罈泥封,仰頭痛飲一大口後,沉默許久,才輕聲知道:“桂花島上,經此浩劫,就像一池塘水,本來魚龍混雜,但是大體上還算井然有序,各不打擾,結果給竹篙亂打一通,已經變得渾濁不堪,你這段時間,待在這座小院是對的,小心為妙。雖然絕大部分人,只知道是你攔下了那條老畜生,還讓整條蛟龍溝都安靜了下去,可我要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了,鬥米恩升米仇。”
老人無奈道:“更何況大道修行,熙熙攘攘,看不得別人風光的人,可不少。”
陳平安想了想,點頭道:“就跟街坊鄰居,見不得別家有錢,會眼紅,其實都一樣。”
老人嘆了口氣,灌了一大口酒。
陳平安問道:“桂花島到底是什麼,老前輩可以說嗎?”
老人笑道:“如何說不得,其實就是桂夫人的真身。”
陳平安恍然大悟。
老人笑問道:“那你有沒有想過,桂花島上,所有人是什麼人?”
陳平安試探性道:“山上人,練氣士?”
老人搖頭道:“桂花島是一艘渡船,渡船乘客能是什麼人,生意人。”
陳平安愣了愣,點頭道:“確實如此。”
老人又問:“生意人走南闖北,圖什麼?”
這一次陳平安回答很快,“掙錢。”
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:“掙了錢求什麼?”
陳平安笑道:“花錢。”
老人感慨道:“對嘍,辛苦掙錢,就是為了花錢享福,所以必須要有命花錢。練氣士,天底下諸子百家,何其多也。”
陳平安撓撓頭,有了些笑意,開始喝酒,這次喝得有點多且快,乾脆就向後倒去,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,“老前輩,我跟你說點心裡話,能不能不外傳?而且如果我說了,你聽了,可能會有點麻煩,不是什麼好事……”
老人盤腿而坐,身體前傾,雙手搖晃起酒罈子,裡頭還剩半罈子的酒水嘩啦啦作響,老人笑道:“只管說,喝了酒,不說點酒話,多不像話,那還喝啥酒?小子,別看我歲數比你大了無數,其實缺根筋,傻大膽。再說了,活了這麼大把歲數,如果不是熬著想要見師父一面,早就堅持不到今天了。而且有些事情,你說與不說,其實差不太多了,我當時就在你身邊,聽得一清二楚,這不就來騙你的酒話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