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九十六章 作別(第2頁)
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,晃晃悠悠已經走到了院門正對著的巷子,陳平安還是無動於衷,反而走出一步,站在臺階邊緣,好像就在等待它們動手的那一刻。
那個滿臉鮮血如蛛網的孩子,一直凝視著陳平安,它在側過頭與陳平安對視的時候,開口道:“你的肉很香,能讓我吃上幾口嗎?我只要你的半付心肝,可以嗎?”
孩子的言語說得極為緩慢,而且前行的腳步不停,等到“心肝”二字說出口的時候,已經背對陳平安,但是它的頭顱已經擰轉過來,依然在“正視”著陳平安,它還伸出一條漆黑的舌頭,舔-弄著嘴角的血跡。
那位沿著牆壁行走的老嫗率先發難,一個縱身而躍,撲向陳平安。
陳平安看也不看,一步向前踏出,走下臺階,不等靴子觸及巷弄地面,輕描淡寫一拳砸出,擊中那位老嫗的頭顱,陰物老嫗被打得向後倒撞回對面的牆壁,砰然粉碎,它甚至來不及哀嚎。
看到這一幕後,小巷之中的陰物兇性爆發,黑煙湧動,一頭頭死後怨氣凝聚而成的陰物,瘋狂撲向陳平安。
陳平安一手負後,收在袖中,只以右手對敵。
拳意依舊點到為止,只在右臂流淌,罡氣凝聚而不外瀉,可是每一次出拳,就打爛一頭來勢洶洶的陰物。
這點拳意,這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,就像只從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罷了。
反觀那群陰物的視野之中,那白袍少年的那條胳膊,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“陽光”,灼熱刺眼。
不過幾個眨眼功夫,浩浩蕩蕩的小巷陰物就十去七八。
陸臺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門檻上,袖手旁觀,笑意吟吟。
那個揚言要吃掉陳平安半付心肝的小孩子,掙脫開大人的手,一閃而逝,來到陳平安身後,手掌作刀,戳向陳平安後背心,試圖一記手刀從背後剖出心髒。
手刀迅猛,只是那孩子剛剛誤以為自己就要得逞,就痛苦嚎叫起來,原來當它的五指觸及那一襲白袍後,如同撞入一座火爐,雪水消融,根本來不及收手,大半條胳膊就這麼沒了。
陳平安負於背後的左手,依舊不見絲毫動靜,眼角餘光始終盯著那個沒有五官面容的陰物,只是向後一靠,撞在孩子陰物身上,身上的法袍金醴觸及後者,孩子剎那之間便如蠟燭熔融,化作一縷極為精粹的黑煙,就要掠向遠方,結果被陳平安轉身,擰轉手腕,畫弧一拳,打得黑煙無頭也無尾。
陸臺打趣道:“這就有點欺負人了啊。”
陳平安撇撇嘴,“哪裡是人。”
陳平安猛然轉頭,望向小巷盡頭。
在鄰近街道的那口水井,有陰沉井水,攀援水井內壁,藉著街面上的霧氣遮掩陽氣,迅速流出了井口,向陳平安這條巷弄傾瀉而來,闖入巷口之後,剛好“看到”了陳平安鎮壓孩子陰物的光景,稍作猶豫,井水竟然倒退而回。
陳平安右手出袖,只見指尖捻著一張嶄新的寶塔鎮妖符,心中默唸一聲十五,一柄幽綠玲瓏的飛劍掠出養劍葫,劃過陳平安身後,十五的劍尖釘住那張黃紙符籙,轉瞬即逝,在空中拖曳出一條符籙散發的金色光彩。
這張符籙本該用來針對那位牽著孩子的那頭陰物,一番交手後,陳平安心中大定,出拳足矣。
既然那口水井裡的古怪,主動跑了出來,陳平安於是就讓十五帶著鎮妖符,掠去壓勝水井,斷了那些井水的退路。
井水去勢極快,可是哪裡快得過飛劍十五的飛掠速度。
十五到了如有怨婦抽泣聲的水井旁,劍尖往井口一戳,將那張金光燦燦的寶塔鎮妖符釘在井口邊沿上。
它然後緩緩升空,繞著井口飛旋起來。
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佈滿四周,漣漪陣陣,露出一張張怨恨仇視的女子扭曲面容,期間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,衝向井口,很快就全部化為煙霧,三番五次之後,貼在井口上符籙巋然不動,靈光飽滿,不斷翻湧的井水這才死心,它們不斷匯聚在一起,最終變成了一頭依稀可見四肢的人形陰物,身高一丈,身上井水滾動不停,讓人認不出容貌。
飛劍十五自然而然將其視為挑釁,在那井水陰物的額頭一穿而過,驟然懸停,又從後背心口掠回,以此反覆,樂此不疲。
興許是根本沒有想到這把飛劍如此劍意充沛,剛剛化作人形的井水,嘩啦啦散去,重新變作一層蔓延四方的水面,開始翻湧遠遁。
十五不管這些把戲,劍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。
小巷那邊,原本希望井水“上身”的男子陰物,流露出一絲膽怯,非但沒有跟陳平安交手的念頭,反而掠向巷弄盡頭的那堵牆壁。
陳平安一個蹬踏,搶先來到斷頭路的牆壁之前,一掌拍在牆上。
又是一張鎮妖符。
牆壁頓時現出原形,骸骨累累,其中夾雜有許多年幼孩童的骨架,甚至還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嬰兒,慘絕人寰。
當這堵牆出現後,那些蹲坐在牆根的抱頭孩子,立即嗚嗚咽咽
這一幕,看得陳平安心中大恨。
那男子剛要掠起升空離開巷弄,就被怒極的陳平安轉身伸手,一把抓住那張沒有五官的臉面,五指如鉤,法袍金醴的袖口飄搖,散發出一陣陣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龕光彩,那頭陰物發出來自神魂深處的祈求哀鳴,陳平安右手抓住陰物,左手一拳打穿陰物心臟,整條胳膊金光暴漲,既有自身拳罡,也有金醴的靈氣。
陳平安攪動右手手臂,硬生生在陰物心口處捅出一個大窟窿。
猶不罷休,陳平安還要試圖將陰物所有魂魄扯碎,故意控制力道,一絲一縷,抽絲剝繭,好似剝皮抽筋的刑罰,將魂魄一點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,要這頭陰物受那活人千刀萬剮之痛。
陸臺站起身,輕聲提醒道:“陳平安,可以了。”
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左手鬆開五指,右手從陰物心口拔出,一拳打碎陰物,猛揮衣袖,全部收入法袍袖中,最後抖了抖袖口,細細碎碎的菸灰,簌簌而落。
陳平安看了眼前方,那些蹲坐在牆根的孩子陰物,沒有逃跑,只是瑟瑟發抖,搖晃得劇烈,它們仍是死死抱住膝蓋,束手待斃,它們咿咿呀呀,帶著哭腔,不知道在哭訴著什麼,好似在遭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煎熬。
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張貼在屍骸牆壁上的符籙,趕緊去扯下來。
陳平安收起鎮妖符後,一步跨出七八丈,蹲下身,來到一位抱頭蹲坐的孩子陰物旁邊,不過兩三歲的體魄,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,哪怕陳平安已經竭力收斂拳意和金醴靈氣,儘量讓法袍變得與尋常衣衫無異,可是那孩子還是顫抖得愈發厲害。
陳平安趕緊捲起兩隻袖口,幾乎快要捲到了肩頭,輕輕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。
陳平安說不出話。
世間萬般苦難,哪怕是在劫難逃的前世因果報應,可總該等到孩子稍稍長大,略微懂事之後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