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(第2頁)
付錢就行。
狀元巷旁邊不遠就有酒肆青樓,還有梵音嫋嫋的寺廟,雖然離著近,可就像是兩座天下那麼遠。
陳平安經常能夠看到僧人們託缽出門,雖然身形消瘦,卻大多面容安詳,哪怕不身披袈裟,也能一眼瞧出他們與市井百姓的不同。
而勾欄酒肆那邊,往往是夜間人聲鼎沸,整條大街都流淌著濃郁的脂粉氣,往往到凌晨時分才消停下來。雖然那邊的人物,無論是喝花酒的客人,還是敬酒的女子,多錦羅綢緞,歡愉一旦落幕,多神色憔悴,陳平安幾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們離開青樓後,回去卸掉臉上脂粉妝容,天矇矇亮,便走出青樓側門,到了一條擠滿攤販的小巷,坐在那邊喝上一碗米粥或是餛飩,有些女子吃著吃著便趴在桌上睡了。
春宵一刻值千金,像是在跟老天爺借錢,要還的。
有些跟那些勾欄女子混熟的攤販,最喜歡說葷話,有些女子有不計較的,敷衍幾句,為了能少掏幾顆銅錢,也有格外較真的,本該習慣了低眉順眼、曲意逢迎的她們,直接就破口大罵,攤販便畏畏縮縮,等到女子離去,便開始罵她們不過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臢貨色,有什麼臉皮裝那黃花閨女。
第二天,罵了人的青樓女子照舊來,昨天捱了罵的攤販漢子,則依然會偷瞥她們的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,白得跟案板上的豬肉似的,比起自家的黃臉婆,真是一個天一個地,真不知道這些水靈靈的娘們,是怎麼生養出來的,只是想著要摸著她們的胸脯,就要花銷掉小半年的辛苦營生,便只能嘆息。
南苑國已經數百年無戰事,國泰平安,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,既無賢名,也無惡名。
故而京城並無夜禁,江湖豪傑大大咧咧攜刀佩劍,鮮衣怒馬,官府從來不管,路上遇到了,馬上馬下,雙方還會客客氣氣招呼幾聲,交情好的,便就近一起喝酒了,你說些官場上讓人無奈的升遷,我說些江湖上蕩氣迴腸的高手過招,一來二去,兩三斤酒肯定打不住。
為了尋找那座觀道觀,陳平安每天都會逛蕩這座京城,見了市井百態,也見了隱於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。
只要它們不主動招惹自己,陳平安就不願理會。
陸臺曾經說過一句話,當時感觸不深,如今越嚼越有餘味。
上了山,修了道,就會只覺得世間的古靈精怪和鬼魅陰物,好像越來越多。
陳平安合上書本,一個時辰的時光就這樣流逝而過,準備出門繼續逛蕩。
雖然尋找道觀期間,陳平安的心境越來越煩躁,但是陳平安不是沒有嘗試靜下心來,事實上做了許多努力,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廟,燒香拜佛,獨自行走在靜謐的小徑樹蔭中,每到一處寺廟就記錄在竹簡上,狀元巷邊上那座小寺廟,陳平安去的次數最多,寺廟不大,算上住持也就十幾人,久而久之,就混了熟臉,陳平安每次心不靜,就會去那邊坐坐,不一定會與僧人說話,哪怕只是獨自坐在屋簷下,聽著風鈴的叮咚聲,就能打發掉一個暑氣升騰的下午。
南苑國崇佛貶道,京城和地方上寺廟林立,香火鼎盛,道觀難得一見,京城更是一座也無。
最近幾天,一件駭人密事,在京城上下沸沸揚揚,南苑國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,出了一樁天大丑聞,白河寺歷來以住持佛法深厚、金身活羅漢著稱於世,歷代高僧圓寂之後,都能夠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燒出舍利子,其餘三寺在這一點上,都要自愧不如。
這也被視為南苑國佛法昌盛、遠勝鄰國的明證。
但是前不久,一位在白河寺掛單修行的高僧,前年被推舉為住持,風光無限,卻在某天跑出寺廟,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,聽完後,大理寺卿在內諸位官員,人人面面相覷,原來這位老僧告發白河寺,在他飯菜裡下毒,還要密謀他死後往屍體裡灌注水銀,不但如此,他還揭發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,誘騙重金求子的京城貴婦在內,總計六樁大罪。
這個案子,太過驚世駭俗,直接驚動了南苑國皇帝陛下,下令徹查此事,結果白河寺三百僧人,大半被下獄,其餘被驅逐出京城,劃去籍牒,此生不得再做僧人。
其餘三寺,依舊地位超然,畢竟根深蒂固,可是連累了許多名聲不顯的小寺,比如狀元巷旁邊的這座心相寺,近期的香客明顯少了許多。
心相寺的住持,是一位鄉音濃重的老和尚,慈眉善目,高高大大的,入京三十年,老僧依舊鄉音未改,也不愛與人嘮叨佛法的精妙深遠,多是家長裡短聊著,每次去寺裡閒坐,陳平安得費很大勁才能聽懂,陳平安對於這位老僧,印象很好,而且看破未說破,老主持是一位修行中人,只是尚未躋身中五境。
陳平安離開巷子,去往心相寺,打算在那邊靜坐,練習劍爐立樁。
不過是兩里路程,陳平安就走過了一座武館和鏢局,尤其是那懸掛“氣壯山河”匾額的武館高牆裡邊,每回路過都是一群漢子在那哼哼哈哈的,應該是在練習拳架。鏢局門外的大街,經常都是鏢車擁簇的場景,年輕男女皆趾高氣昂,意氣風發,老人們則要沉默許多,偶然見著了陳平安,都會點頭致意,陳平安起先還會拱手還禮,後來見面了,就主動行禮,不曾想一來二去,老人便紛紛沒了興致,乾脆看也不看陳平安。
等到事後陳平安想通其中關節,啞然失笑。
多半是一開始將自己當做了過江龍,後來查清楚了住處,便看輕了自己,自己過於“客氣”的禮數,更是讓鏢局老江湖們認定自己是個繡花枕頭。
陳平安覺得挺有趣。
京城這邊武館、鏢局眾多,那些闖出名頭的江湖門派,都喜歡在這邊弄個堂口,高門大院,不輸王侯公卿的府邸,不用忌諱什麼禮制僭越。反而是有關練氣士,傳言極少,就連國師,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師。
不過最有趣的,是一座不起眼宅子裡邊的人物,進進出出的男女,幾乎人人都是武道中人,江湖上的練家子,但是刻意隱藏身份,穿著樸素,不苟言笑,陳平安有次還看到了一位極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,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帷帽的年輕女子,看不清面容,但是身姿婀娜,應該是一位美人。
不知不覺,陳平安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。
到了心相寺,寺內如今香客稀疏,多是上了歲數的附近街坊,所以寺裡的僧人和沙彌們個個愁眉苦臉。
陳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門有些勤快,最主要的原因,是感覺到了老主持的大限將至。
今日老僧像是知道陳平安要來,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。
放了兩張蒲草圓座,兩人相對而坐。
看到陳平安欲言又止,老僧開門見山笑道:“白河寺歷代住持裡,是出過真正金身的,不如外界傳聞那般,都是騙子,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歷史。”
看到了好。
但前提是老和尚先看到了惡。
老和尚又笑道:“只是貧僧死後,本來想著燒出幾顆舍利子,好為這座寺廟添些香火,如今看來是難了,少不得還要刻意隱瞞一段時間。”
陳平安疑惑道:“這也算佛家的因果嗎?”
老僧點頭道:“自然算,放在一座南苑國京城,白河寺和心相寺向來沒有交集,看似因果模糊,實則不然,放在佛法之中,天大地大,皆是絲絲縷縷的牽連了。”
這是老僧第一次在陳平安面前說“佛法”。
老僧猶豫了一下,笑道:“其實兩座寺廟之間,也有因果,只是太過玄妙細微,太……小了,貧僧根本沒把握說出來,還需要施主自己體會。”
兩人閒聊,無需一板一眼,老僧以前經常會被小沙彌打岔,聊著寺廟裡邊雞毛蒜皮的小事,就把陳平安晾在一邊,陳平安也經常會帶上幾支竹簡或是一本書,讀書刻字,也不覺得怠慢無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