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(第3頁)
陳平安站起身,來到裴錢身邊,“疼不疼了?”
被扯住耳朵的裴錢,立即停下笑聲,可憐兮兮道:“肚子不疼了,耳朵疼……”
婦人一頭霧水,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麼。
陳平安跟婦人道別,一路扯著裴錢的耳朵,往樓梯口走去,裴錢歪著腦袋墊著腳跟,嚷嚷著不敢了。
走上樓梯就鬆開了裴錢的耳朵,到了房間門口,轉身對裴錢吩咐道:“不許隨便外出。”
裴錢揉著耳朵,點點頭。
等陳平安關上門後,裴錢站在欄杆旁,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,裴錢冷哼一聲,蹦跳著返回自己屋子,使勁摔門。
客棧外夕陽西下,有人策馬而來,是一位豆蔻少女,扎馬尾辮,長得柔美,卻有一股精悍氣息,揹著一張馬弓,懸佩一把腰刀,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,顯然並不擔心會走失。
青衫客還在門外逗弄著那條狗。
少女看了眼男人,沒有上心,走入大堂後,左右張望,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後,她有些不悅,停下腳步,對婦人說道:“爺爺要我告訴你,最近別開客棧了,這裡不安生。”
婦人在少女跟前,再沒有半點媚態,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,豎起手指在嘴邊,示意隔牆有耳,然後輕聲道:“嶺之,我在這邊待習慣了。”
少女憤憤道:“不知好歹!”
婦人笑問道:“要不要喝點青梅酒?”
少女滿臉怒容。
喝酒?!
婦人也自知失言,有些羞愧。
少女冷聲道:“給我一間屋子,我明天再走,你仔細考慮。”
小瘸子戰戰兢兢領著少女登上二樓,在老闆娘的眼神授意下,專門挑了一間最乾淨素雅的屋子給少女。
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,陳平安將僅剩六顆穀雨錢疊在一起。
一顆一顆丟入畫卷之中。
當第三顆穀雨錢沒入畫面後,陳平安站起身,緩緩後退幾步。
一位老人彎腰弓背,從畫卷中蹣跚走出。
他跳下桌子,對陳平安眯眼而笑,轉身伸手伸手摸向畫卷,但是摸了一個空,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,對於朱斂而言,近在咫尺,卻遠在天邊。
虛無縹緲,不可觸及。
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,笑呵呵道:“果然如此,少爺,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法嗎?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算是。”
這個習慣性佝僂著身形的老人,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,完全不像。
老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意,神色慈祥,在藕花福地,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,後來者居上的丁嬰,同樣是天下第一人,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,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,不苟言笑,並且戴著一頂銀色蓮花冠,都有一定關係。
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,就差了很遠。
相較於魏羨的什麼話都憋在肚子裡,朱斂似乎更加認命且坦白,開誠佈公道:“如今到了少爺的家鄉,光是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,就得花費好些天,想要恢復到生前的巔峰修為,更不好說了,嗯,按照少爺這裡的說法,我目前應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。”
說到這裡,老人頗為自嘲,“有可能一舉破境,有可能滯留不前,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,消耗真氣,修為給一點點蠶食。不過,我有一種感覺,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,之後成為八境、九境武夫,反而不是什麼太大問題。”
朱斂說得很開門見山了。
比那個悶葫蘆魏羨,確實爽快多了。
朱斂走到窗口,推開窗,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,自言自語道:“這個七境,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後天轉先天,是最難跨過的一步。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,相信此後修為攀升,不過是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,不敢說肯定九境,八境絕對不難。”
朱斂轉頭微笑道:“當然了,只要適應了這邊濃郁靈氣的存在,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,打個平手,還是有機會的,不至於被境界壓制,見面了就只能等死。至於同境之爭,只要不是公子這樣的,勝算極大。”
陳平安喃喃道:“關隘只在七境嗎?”
老人坐回桌旁,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,“我願意為公子效忠賣命三十年,希望公子在那之後,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,如何?”
陳平安笑著搖頭,“我並不知道如何恢復你的自由之身。”
老人愕然,陷入沉默,盯著那幅畫卷。
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,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,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,也要被人拿捏。
一想到這裡,陳平安就笑了笑。
魏羨那邊,爛醉如泥,躺在床上,說起了夢話,“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,帝王之姿也。”
敲門聲響起,陳平安收起最後三顆穀雨錢和畫卷,正要去開門,朱斂竟然代勞了。
裴錢眨著眼睛,然後迅速離得朱斂遠遠的,跑到陳平安身後。
朱斂關上門,轉身笑呵呵道:“小丫頭根骨真好。是少爺的閨女?”
裴錢使勁點頭。
陳平安搖搖頭,然後轉頭問道:“找我有事?”
裴錢看了看朱斂,搖頭。
朱斂識趣,笑問道:“少爺,可有住處?”
陳平安道:“出了門,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,不過魏羨住在那邊,你要是不願意與人同住,我幫你再要一間屋子。”
“行走江湖,沒這些講究。”
朱斂擺擺手,然後伸手揉了揉下巴,若有所思,“少爺,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?”
陳平安點點頭,叮囑道:“你們兩個,可別有什麼意氣之爭。”
朱斂笑道:“萬人敵魏羨,我仰慕得很,敬他酒還來不及,豈會惹他不高興。”
朱斂走出屋子,輕輕關上門。
只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,朱斂突然問道:“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?”
陳平安答道:“十七顆穀雨錢。”
朱斂笑道:“讓少爺破費了。”
裴錢在老人離開後,猶不放心,去拴上了屋門,這才如釋重負。
陳平安問道:“魏羨每天板著臉,你都不怕,朱斂這麼和和氣氣,你反而這麼怕?”
裴錢輕聲道:“就是怕。”
陳平安又問道:“什麼事情?”
裴錢輕聲道:“我覺得那個老闆娘不是啥好人,加上一個小瘸子,一個老駝背,多怪啊,這兒會不會是黑店?天橋底下那說書先生,講的那些故事,其中就說到黑店,最喜歡給客人下蒙汗藥,然後拿去做人肉包子了。”
陳平安氣笑道:“別胡思亂想,趕緊回去看書。”
裴錢唉聲嘆氣地離去。
陳平安已經沒心思去翻剩餘兩幅畫卷了,盧白象,隋右邊,剛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,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,另外一個,更不敢。
想起裴錢對魏羨、朱斂兩人的觀感。
其實她的直覺,半點沒錯。
魏羨看人的眼神,是從高處往低處,畢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國之君。
朱斂看人的眼光,則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,眼神晦暗,幽幽如深潭,老人臉上掛著的笑意,更別當真。
客棧門檻上,青衫客背對著大堂,抬頭望向天邊的絢爛晚霞,輕輕拍打膝蓋,拎著酒壺,每喝一口青梅酒,就嘮叨一句。
“雲深處見龍,林深時遇鹿,桃花旁美人,沙場上英豪,陋巷中名士……”
砰一聲。
青衫客被人打了一個撲倒在地,摔了個狗吃屎,也沒忘記死死攥緊酒壺。
原來是小瘸子一腳踹在他後背上,怒氣衝衝道:“沒完沒了,你還上癮了?忍你很久了!”
男人狼狽起身,拍了拍身上塵土,沉聲道:“你知道我是誰嗎?”
小瘸子瞧著有些陌生的窮酸書生,便有些心虛,硬著頭皮大嗓門喊道:“你誰啊?”
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經道:“你喊九娘什麼?”
小瘸子愣了愣,“老闆娘啊。”
青衫客又問,“那麼老闆娘的夫君,又是你什麼人?”
小瘸子差點氣瘋了。
飛奔出門檻,拳腳並用,對著這個只知道姓鐘的王八蛋一頓追殺。
男人高高舉起酒壺,四處躲閃,一邊逃竄一邊喝酒,捱了幾拳幾腳,都不痛不癢。
夕陽西下。
關於書生,曾有讖語。
書生自己也不當真的一句話。
鍾某人下山前,世間萬鬼無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