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三百四十三章 謹遵法旨(第2頁)


那杆鐵槍早已在大戰中墜入河底,她收了刀劍入鞘,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器,罵罵咧咧,身形一閃而逝,返回碧遊府。

鍾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身。

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。

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,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,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,以至於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,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異象,人人興奮不已。

鍾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文,一塊塊如雨後春筍。

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官員的祈雨文,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內容,以及祈雨成功後的謝雨文,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,一掃而過,鍾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,蹲在地上,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,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,內容斷斷續續,缺失許多文字。

陳平安來到鍾魁身邊,發現是一首詩,並無署名落款,大概是歲月悠悠,風吹日曬雨淋,只留下了約莫半數文字。

天地聾,日月瞽……山河憔悴草木枯,天上快活人訴苦。縛以鐵札送酆府,驅雷公,役雷電,須叟天地間,風雲自吞吐……擅神武,一滴天上金瓶水,滿空飛線若機杼……掃卻天下暑。

鍾魁問道:“能看出點什麼嗎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認得字而已。”

鍾魁感慨道:“先生曾言,這塊石碑所載文字,其實是一篇失傳已久的道門修真口訣。”

陳平安問道:“那你看出門道了?”

鍾魁一本正經道:“認得字而已。”

陳平安笑呵呵。

兩人站起身,祠廟大門那邊,人滿為患,鍾魁埋怨道:“為了你,我算是燒不成頭香了?”

不過鍾魁很快無奈道:“後門那邊,肯定早有官員或是權貴等著了,那扇小門會比大門這邊早開一兩刻鐘的,所以廟外邊這些普通百姓,任你等了幾天幾年,只要不去後邊,能夠讓廟祝親自開後門,這輩子都燒不成頭香。”

陳平安猶豫道:“我家鄉那邊,有四字佛語,叫做莫向外求。”

鍾魁嗯了一聲,“此語極妙。佛家講究一個正信,就是要人篤信正法之心。關於頭香一事,其實是世上許多香客們誤解了,燒頭香,不是進廟燒香的香爐裡那第一炷香,就像你所說的‘莫向外求’,頭香只是每個心誠之人自己的頭香,此生頭香,今年頭香,本月頭香,都是頭香。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有道理。”

鍾魁笑道:“你以為成為書院君子很容易嗎?學問需要很大才行。”

陳平安問道:“那你給我作一首詩?題目就是觀祈雨碑文有感?我見文人筆札上經常有此舉動,你試試看?”

鍾魁抬頭看了眼月色,“今夜宜上山下水,宜登門訪府,宜近神祇,唯獨不宜吟詩。”

陳平安又呵呵一笑。

鍾魁惱羞成怒,“陳平安,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。”

鍾魁嘿嘿一笑,問道:“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遊府,那可是未來的水神宮,稀罕得很,在整個桐葉洲都屈指可數,運氣好的話,你還能見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……”

陳平安說道:“方才不是見過了嗎?”

鍾魁一拍額頭,只是這一拍,使得他靈光乍現,“機緣!你此次陰神夜遊的機緣,說不定就在碧遊府和她身上!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算了,我得趕緊回去。”

鍾魁一副見鬼表情,世上還有人這麼不把機緣當回事?

山腳那邊鬧鬧哄哄,鍾魁一把扯住陳平安,“麻煩事來了,去看看。”

這座祠廟的廟祝老嫗,與一位仙風道骨的駐廟老修士,並肩站在山腳,攔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。

遠處夜宵攤子的百姓們指指點點。

原來女子臉色呈現出病態的慘白,不但如此,雖然看似衣裙與老百姓無異,可是細看之下,她身後一路行走而來的道路上,如一隻竹籃始終漏水,路上溼漉漉的,痕跡明顯。

老嫗手持龍頭柺杖,重重敲地,冷笑道:“小小水鬼,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廟,自尋死路!”

老修士笑道:“本就是一頭水中惡鬼了,死路一說,似乎不太妥當。”

老嫗笑容陰森,死死盯住這個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。

小傢伙而已,一柺杖下去就能魂飛魄散,將其打殺了,也算一樁功德。

那水鬼女子戰戰兢兢,咬了咬嘴唇,鼓起勇氣,望向兩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,她怯生生開口道:“廟祝老神仙,這位仙師,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位讀書人,他說可以幫我掙脫河妖的束縛,不用繼續為虎作倀……”

老嫗一挑眉頭,“笑話!你無故上岸,定是那河妖的陰謀詭計!”

老修士撫須笑道:“我來還是你來?”

老嫗握緊柺杖,就要杖斃此鬼。

卻發現龍頭拐死活提不起來,駭然轉頭,看到一個笑臉書生,對她說道:“有話好好說,這位姑娘並未說謊,我確實答應過她此事,她敢冒著被水妖折磨的風險,上岸找我,很不容易,萬一我是那信口開河的騙子,她以後十年百年可就要慘了,說不定就要淪為這埋河底下的魂魄燈芯,在水中一直燃燒到魂魄殆盡,這種折磨,可比人間任何酷刑都要可怕。”

鍾魁對那位先前給自己扯過頭髮的女鬼笑道:“姑娘好膽識,眼光更好。這樁心願,我幫你了了便是!就衝你敢上岸,我爭取連你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求一求……”

老嫗臉色漲紅,都沒能挪動手中龍頭拐分毫,惱羞成怒道:“黃口小兒,你在胡說什麼?!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,包庇那頭河妖麾下水鬼?!”

老修士眼神陰沉,嘴上言語更是險惡,“這人居心叵測,說不定是想要裡應外合,幫著河妖謀害咱們水神娘娘。”

鍾魁置若罔聞,只是盯著那位水鬼的眼睛。

她眼中有畏懼,悔恨,還有一絲對眼前落魄書生的愧疚。

鍾魁笑著點頭,“就衝你這份善心,便是先生責罵,我也要為你破例一回,最少在我鍾魁身前,善有善報,不分人鬼神怪。姑娘,請稍等片刻。”

鍾魁伸手輕輕往下一扯,那重達百斤的龍頭拐竟是直直釘入地面,沒了蹤跡,一巴掌打得那廟祝老嫗在空中旋轉了幾十圈,摔在十數丈外,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,一口氣摔入了埋河水中。

陳平安微笑道:“合情合理,可是有點不講禮了啊。”

這是當初鍾魁在客棧對他說的。

鍾魁哈哈笑道:“捫心自問嘛。”

收起笑容,鍾魁一臉耍無賴道:“佔著理就行了,禮這個字太大,我只是君子,又不是聖人,暫時還用不著。”

那埋河女鬼張大嘴巴。

她猜得出眼前書生是一位道行不淺的練氣士,可絕對想不到能夠一巴掌一個,打得那兩位老神仙毫無招架之力。

鍾魁氣勢渾然一邊,大步向前,雙袖扶搖,在女鬼身前站定,沉聲道:“報上姓名、家鄉、生辰八字!”

女鬼一一照做。

鍾魁點點頭,示意自己知曉了,雙指併攏,輕輕抵住女鬼額頭眉心處,淡然道:“我,大伏書院,君子鍾魁。”

陳平安發現除了他和女鬼之外,好像水神廟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靜止,光陰長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。

鍾魁緩緩道:“在此昭告酆都,此女子去往陰冥,萬鬼不可侵,閻羅不可辱,種種業障一筆勾銷,我來受之,放其轉世,得大福報。”

陳平安猛然抬頭,只見那埋河百丈上空,烏雲密佈,遮住了明月,隱約有大如山峰的一位陰冥鬼物頭顱隱隱浮現,氣勢驚人,模樣與某些山上仙家畫卷上,所繪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轍,然後雲海愈發厚重,下墜,鋪滿了埋河之水,那位傳說中的陰間官吏,從黑霧中緩緩走出,上岸之後很快就停下了腳步,他低下頭,頭上是一定冥府官帽,抱拳道:“謹遵法旨!”

隨著他抬手抱拳,嘩啦啦作響,原來他雙臂纏繞著兩串鐵鏈,一直垂到地上。

鍾魁收回手指。

女鬼開始神魂消散,如螢火點點,紛紛飄蕩向河岸而立的鬼差。

她泣不成聲道:“謝過鍾公子,希望來世可報大恩。”

鍾魁笑著擺手道:“不用,切莫再與我扯上關係了,下輩子安心當你的千金小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