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陳平安(第2頁)
陳平安停下腳步。
姜尚真依舊拾階而上,淡然道:“到了上邊,自會與你挑明一切。”
陳平安跟上姜尚真,一起步入那座圍繞天闕峰的雲海,這段路程白霧茫茫,只是豁然開朗,見到了一座雄偉宮觀,原來是登頂天闕峰了。
在先前眾人走入雲海時,陸雍想著正兒八經看幾眼那丫頭,不曾想轉頭後,仍是給裴錢扭頭躲掉。
陸雍愈發驚奇。
這層繞峰流轉的雲海,可不普通,正是青虎宮的護山大陣,凡夫俗子深陷其中,就要名副其實的如墜雲霧,視野所及,空無一物。
陳平安站定,正了正衣襟,扶了扶頭頂那枚白玉簪子。
姜尚真依舊瀟灑前行,走出去數步,見陳平安仍然站在原地,轉頭望去,發現這個打死丁嬰的年輕人,神色十分奇怪。
等到陸雍裴錢以及魏羨四人都走到了山頂,陳平安還是站在那裡,一動不動。
裴錢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,發現宮觀那邊,人頭攢動,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聖,能夠讓宮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親自迎接。
青虎宮那邊的觀望之人,多是年輕不大的練氣士,多是少年少女,還有不少跟裴錢差不多大的孩子。
裴錢小聲問道:“咋了?”
陳平安回過神後,一隻手輕輕按住裴錢的腦袋,微笑道:“最早的時候,我跟他們一模一樣,站在大門口,看著別人。”
陳平安繼續前行,跟隨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龍布雨石壁那個方向的仙家渡口。
陸雍看了眼青虎宮那邊的子弟,一個個惹人笑話,一揮袖,沉聲道:“都回去修行!成何體統,不像話!”
經過那堵變幻莫測、蛟龍隱於雲霧若隱若現的石壁,走出三四里路,就到了天闕峰渡口。
是一艘懸停崖畔的巨大樓船,船底下竟是飛旋著無數青色鳥雀,像是它們以羽翼托起了這艘浮空大船。
陸雍心情複雜。
這艘渡船本該昨天就動身去往寶瓶洲老龍城了,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攔下來,手段很簡單,砸錢。
除了青虎宮沒敢跟姜尚真收錢,渡船所有乘客,都額外得到了一筆等同於路費的小暑錢,陸雍讓一位長老去當的善財童子。
也有不長眼的,罵罵咧咧,不願收錢,只想要跟青虎宮討要個說法,青虎宮招惹不起,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,一巴掌把那名桐葉洲北方金丹修士,從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,等到青虎宮去將奄奄一息的金丹地仙,從山壁中拔出來,慘不忍睹,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後,金丹修士拖著病軀,硬生生是咬牙重新登山,與那個一露面半句話不說、就動手傷人的姜氏家主賠罪道歉。
陸雍從頭到尾,盡收眼底。
見著了那艘鳥雀盤旋的仙家渡船,裴錢激動不已,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瘋魔劍法,那可就是劍劍不落空啊。
魏羨四人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番神奇景象,雖然臉上無動於衷,可心裡仍然感慨萬分。
這就是浩然天下了。
姜尚真站在渡口旁,笑道:“我就只送到這裡了。”
陳平安點了點頭。
姜尚真猶豫了一下,“能不能問一句,你師承何人?”
陳平安笑著不說話。
姜尚真仍不死心,“我無惡意。”
陳平安搖搖頭,“不是故意瞞你,而是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師父。”
教他燒瓷的,是不願意收他為徒的姚老頭。教他劍氣十八停的,是阿良。教他拳法的,是十境武夫的崔姓老人。教他學問的,是齊先生和文聖老秀才。
教他要與人為善的,是爹孃。
姜尚真無奈道:“好吧,不願意說就不說。我這次找你,是有人託付我,交給你一樣東西,我已經小心裝在一隻瓶子裡頭,你收下後最好放入方寸物中,在你覺得到了真正安然無恙的地方之前,就再也不要拿出來。”
陳平安兩次遊歷,也算見識了不少,比如在飛鷹堡外就見過千里送人頭的。
但是與自己結仇的姜尚真,竟然跑這麼遠就為了送自己東西,陳平安打死都不相信。
姜尚真看著毫不掩飾自己戒備眼神的陳平安,一跺腳,施展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,苦笑道:“扶乩宗之亂,你聽說過吧?”
陳平安點頭。
姜尚真指了指自己,“那頭大妖受傷後,仗著皮糙肉厚,仍是給它逃入了西海,我呢,剛好就是去追殺大妖的三人之一,其餘兩個,太平山宗主宋茅,還有個桐葉宗管譜牒的老王八蛋,大妖傷重,難逃一死,只是我和桐葉宗的,都不願意下死手,怕惹急了大妖來一個玉石俱焚,傷了我們自身的修為,就想著慢悠悠跟著大妖耗死它,一路上還能欣賞欣賞風景,聊聊天。”
陳平安知道那場追殺,絕對不是姜尚真說得這麼輕巧愜意。
姜尚真轉頭望向西邊,唏噓道:“然後我們三個就遇到了一位劍修,那真是一身劍氣沖斗牛,天生一副俠義心腸,脾氣還好,一劍斬殺了大妖不說,還喜歡跟咱們講道理,更不貪圖大妖身軀……”
說到這裡,姜尚真一拍額頭,“真編不下去了……”
姜尚真眼神驟然間凌厲起來,盯著陳平安,“那名劍修問起了誰認識你陳平安,我便照實說了,他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去而復還,說了句妖丹歸我了。就只有這麼一句話,太平山和桐葉宗就沒了任何異議,將一頭十二境大妖最寶貴的妖丹,任由我剖挖取走,我清楚那名劍修的意思,所以才來找你,就是為了將妖丹交到你手上。”
陳平安臉色如常,“那名劍修,我認識,叫左右。”
認識?
就這樣?
左右?
真是個陌生的怪名字。
難道真是這兩百年才冒頭的年輕劍仙?
姜尚真都想要跳腳罵娘了,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,手中多了一隻半臂高的精美瓷瓶,“你知道這顆妖丹的價值嗎?你知道什麼樣的劍修,才能夠一劍斬殺現出真身的大妖嗎?”
陳平安搖頭又點頭道:“妖丹的價值,我不知道,但是左右的劍術,我知道,左右親口對我說過,他的劍意比阿良低,劍術……比阿良高。我相信他。”
姜尚真面容僵硬,歪著腦袋,伸手揉了揉臉龐。
陳平安啊陳平安,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,講一個自稱“劍術比阿良還要高”的朋友?!
陳平安也察覺到端倪,笑道:“放心,我與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的恩怨,跟你關係不大。再者,就算我去求左右,他也不會答應我,對你姜尚真出劍。”
自稱大師兄的左右。
那可是捏著鼻子才認的自己“小師弟”。
放心個屁!
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陳平安的話,而是那個叫“左右”的劍仙,出劍需要理由嗎?估計只需要他一個心情不好,就劈在玉圭宗山頭上了吧?你陳平安去問問看桐葉宗那老王八蛋現在的感受?接了一劍過後,為了不接第二劍,連那張老臉都不要了!
姜尚真打定主意,以後遠離陳平安為妙。
遞過裝有妖丹的瓶子,陳平安沒有二話,趕緊收入方寸物當中。
姜尚真輕聲道:“這隻瓶子也算件不錯的法寶,就當是我姜氏的賠禮了。至於你和周仕以後能不能遇上,遇上了又會如何,以後再說吧。”
裴錢瞥了眼陳平安和那個傢伙,就不再多看。
山神娶親是第一次,伸手指向頭頂渡船是第二次。事不過三。
裴錢是看得到兩人,忍著不多看。陸雍和魏羨四人是看不到,便不再多看。
片刻後,兩個身影重新出現在眾人身邊。
陳平安率先走向渡船,裴錢立即跟上,四人隨後。
陳平安登上渡船後,轉身向姜尚真抱拳道:“一碼歸一碼,謝了。”
姜尚真笑著點頭,多少年了,沒有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了?
早有青虎宮管事在船頭等候,小心翼翼領著陳平安他們登上渡船頂樓。
姜尚真依舊望向渡船,久久無言。
陸雍就只能老老實實陪著這位姜氏家主發呆。
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,很快就緩緩升空,往北而去。
姜尚真收回視線,輕聲道:“貴客臨門,你們青虎宮就不打算送點什麼給這位陳仙師?”
陸雍心一緊,識趣道:“理所當然,要送要送,只是還望前輩提點,該送些什麼才穩妥?”
姜尚真冷笑道:“什麼貴重送什麼啊,好歹是個元嬰,還需要我教你送禮?”
陸雍一咬牙,小心翼翼道:“若是那位陳仙師婉拒,青虎宮如何做?”
姜尚真轉過頭,眼神冷漠,“哭啊惱啊上吊啊,人家能不收下?天底下騙人錢財進自己口袋不容易,送錢還難?青虎宮這點小事都做不到,你這個當宮主的,怎麼不去死啊?”
陸雍大汗淋漓,“前輩教訓的是,我心裡有數了。”
姜尚真冷哼一聲,“不管你陸雍送出什麼,回頭報個價給我,雙倍償還青虎宮。”
陸雍剛剛有一番打算。
不曾想姜尚真眯起眼,陰沉道:“別跟我在這種破爛事上抖機靈,該是多少錢就是多少,你陸雍和青虎宮還沒資格,讓我姜尚真欠人情。”
陸雍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。
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,拍了拍陸雍肩膀,和顏悅色道:“方才想明白一件事,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宮多待一天,你挑選幾個順眼的子弟,我親自為他們講一講修行之事。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胚子,我送你們青虎宮一個去往雲窟福地的名額。嗯,別忘了,長得歪瓜裂棗的,資質再好,也別來礙我的眼,與人傳道授業解惑,還是要講究一個賞心悅目的。”
陸雍心中狂喜,終於發自肺腑地作揖感謝道:“前輩大恩,陸雍銘記在心!”
修行路上,從來是福禍相依。
禍,扛不扛得下。福,接不接得住。
都是自身的修行。
比如哪怕是姜尚真這樣的山頂神仙,換成了那個謫仙人身份的周肥,遇上一旦起了殺心的丁嬰,一樣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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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上渡船頂樓後,一行六人,各自皆是頭等廂房,當然陳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誇張。
魏羨四人拿了玉牌和鑰匙後,默契地跟隨陳平安。
裴錢關上門後,丟了行山杖,在幾間屋子串門,跑來跑去,最後去了那座觀景陽臺看雲海,黝黑臉龐上掛著滿滿的幸福,呆呆眺望遠方。
魏羨也去了觀景臺。
三人落座,加上一個陳平安。
盧白象笑問道:“主公,方才那位年輕神仙是?”
朱斂已經重新起身,倒了一杯茶水給陳平安,陳平安接過茶杯後,說道:“是玉圭宗姜氏家主,姜尚真,好像是玉璞境修士,而且他掌握著一座品相很高的雲窟福地,福地版圖極其廣袤,有許多天材地寶。”
朱斂讚歎道:“少爺何止是往來無白丁,分明呼朋喚友皆是山上仙人。”
隋右邊看了眼神色從容的陳平安,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。
陳平安搖頭道:“不是什麼朋友。”
盧白象感慨道:“玉璞境,那就是已經躋身上五境了。”
陳平安已經給他們大致講過純粹武夫與練氣士的各自境界劃分。
武夫第七境金身境,八境遠遊境,九境山巔境,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,但是世間其實猶有十境,可哪怕如此,陳平安跟他們說十境依舊不是武道止境。
練氣士中五境,洞府境,觀海境,龍門境,金丹境,元嬰境。
上五境只知玉璞境,仙人境,飛昇境。其餘二境,則失傳已久。
觀景臺那邊,裴錢看過了風景壯闊的雲捲雲舒,又開始覺得有些乏味了,唉聲嘆氣起來,“老魏啊,我跟你說點心裡話唄?”
魏羨嗯了一聲,站在欄杆那邊,渡船航行在雲海上方,應該有仙家陣法庇護,才能夠使得這渡船觀景臺不受天上大風的激盪,唯有舒適的清風拂面。
裴錢墊著腳跟,愁眉苦臉道:“我爹還是不願意教我絕世劍術唉。”
魏羨淡然道:“飯要一口一口吃。”
裴錢蹲在地上,背靠欄杆,“愁啊。”
魏羨低頭瞥了眼枯瘦小丫頭,“沒關係,明天還是這副鳥樣,習慣就好。”
裴錢抬起頭,眼神幽怨,“老魏,你這樣的人,能找著媳婦嗎?”
魏羨想了想,“找得到,都是別人幫我找的,不過我最喜歡的那個,沒能娶進家門。”
裴錢問道:“為啥?嫌棄你長得醜?那也怪不得別人姑娘啊。”
這一大一小,安慰人的本事,相差無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