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三百六十四章 無解之局(第2頁)


他本就是娶了個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,至於如她這般美貌的女子,在老龍城只要願意一擲千金,還是能找到幾個的。

丁家居中,方家侯家分別站在左右。

只是今天那位桐葉宗來頭很大的丁家“女婿”杜儼,並未露面。

不露臉也好,老龍城這結盟的三大姓氏人物,聊天就可以輕鬆許多,不用時刻揣摩那位桐葉宗嫡傳的心思,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,飛來橫禍。

畢竟一個能夠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,底蘊之深厚,便是富甲寶瓶洲的老龍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,都無法與之抗衡,更何況他們這些個被譏笑為趨利之徒的“商家子弟”,從來都是一盤散沙。

寶瓶洲本來就是九洲裡最小的一個,而桐葉宗又是南邊桐葉洲最大的一座仙家門派。

胳膊擰不過大腿的,方家侯家都暗中慶幸,身份尊貴的杜儼,到底只是一個姓丁的女子,才庇護著丁家,而不是他背後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祖宗,對這座老龍城生出了興趣。

方家如今處境最慘,給鄭大風一個人將府邸差點打穿了。

不過今天那個罪魁禍首的方家子弟,十分趾高氣昂,全無半點頹態,正跟侯家的一位狐朋狗友高談闊論。

他如何能夠不覺得心情舒暢,那個姓鄭的瘋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龍臺上了,他已經準備好一大筆銀子,只等回城,就要大擺宴席,只要是那些在灰塵藥鋪當過夥計的女子,無論年紀大小、相貌美醜,一律丟進老龍城最底層的窯子當娼妓,你鄭大風不是因為一個爛泥裡的賤貨就如此興師動眾嗎,現在後悔了吧?

孫家和范家,距離苻家和丁方侯兩撥人都很遠。

而且兩個家族來湊這熱鬧的人寥寥無幾。

孫家家主孫嘉樹沒有出現,范家只來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,其餘都是些才能相對出彩的旁支子弟。

當三輛馬車進入視野後。

各自為營的老龍城大姓隊伍,沒有發出任何喧鬧聲響,沒有指指點點,便是那個篤定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的方家子弟,都開始屏氣凝神,收斂了笑意。

無論秉性好壞和性情優劣。

今天能夠站在這邊的,或多或少象徵著家族顏面,沒有幾個是真傻子。

就像這次觀戰,為何所有家族都沒有讓地仙祭出法寶,以亭臺閣樓、小型渡船等,飛昇到空中,讓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戰場?而是乖乖站在登龍臺底下,只以山上術法的各類“鏡花水月”觀看戰事?

甚至就沒有一個人膽敢有此提議。

這就是苻家數千年來積攢下的巨大威勢,以及老龍城這些商家大姓家族該有的生存智慧。

三輛馬車緩緩停靠在登龍臺那邊。

苻家眾人眼神玩味,同樣不會有人跳出來向鄭大風一行人出言挑釁,可能會死,而且丟的是苻家的臉,苻家自己人甚至都會覺得死不足惜,別糟蹋家族銀子了。

鄭大風獨自登上那座高臺。

與陳平安他們沒有任何臨別言語,大步登高而已。

陳平安環顧四周一遍,很快收回視線,就只是仰頭望向那一級級階梯。

遠處苻南華則盯著這個傢伙,大感訝異,當年泥瓶巷那個黝黑消瘦的少年,還真是運道不俗,離開了驪珠洞天后,短短几年,就有今天這樣的底氣了,非但沒有繞著他苻南華和老龍城而走,反而一頭撞進來攪局。而且上次登門道賀的隊伍中,本該死得不能再死了的雲霞山蔡金簡,不僅活著離開了驪珠洞天,回到了雲霞山,修為不退反進,而她那天見到自己後,蔡金簡的態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。



在鄭大風走入登龍臺最高處後。

陳平安視線就投向了更高處,那裡有一座雲海,只是身處老龍城地界,抬頭卻看不見,唯有乘坐渡船,居高臨下,才能看到那幅壯闊景象。

按照鄭大風的說法,這座雲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龍城千年復千年,真正的立身之本。

歷史淵源,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上岸寶瓶洲。

在那之後,才有了那條地底下的走龍道,有了驪珠洞天的那場大修士戰死如雨落的血腥廝殺,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鎮,有了那口井,有了大雪紛飛夜,有了那個幾乎凍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陳平安祖宅門口,有了陳平安湊巧救下了她,她卻去了隔壁,當了宋集薪的婢女。

東海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,幾萬里路,期間老道人說了一句話:世間事,皆有脈絡可供觀看,世上人,所思所想皆有跡可循。

只不過這些,都是陳平安暫時無法去深究的大事。

眾人頭頂,巨大雲海之上,躺著一位綠袍女子,怔怔望向那道庇護天下蒼生的穹頂天幕,若是能夠看得更遠一些就好了。

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,世俗王朝,國破山河在,猶有城春草木深,她,腳下老龍城裡的那個孫嘉樹,龍鬚河畔有過一面之緣那個女子,大概還會有一些人,他們則都不行。

至於先前走上登龍臺的那個小丫頭,想搶奪雲海,應該是要修補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龍袍,到時候就有希望將半仙兵的老龍袍,提升為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。

這讓範峻茂十分在意。

大道之爭,比性命攸關還要危機四伏。

像她,死了一次,根本不算什麼。

只要大道香火不絕,自然還可以再來。

所以楊家鋪子的老頭子,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,只要老頭子還能在那邊吞雲吐霧,她這輩子依附皮囊的範峻茂,李二之女李柳,所有老頭子選中的人物,就可以身死道不消。

至於說這座天下,除了老頭子,範峻茂還怕誰。

答案是沒有。

即便是已經走到道路最盡頭的三教祖師,他們三位親臨老龍城,以如今比老頭子更高的神通,彈指間要她真正意義上的灰飛煙滅,她也只有刻骨仇恨,而無半點敬畏。

在這一點上,範峻茂與登頂高臺的稚圭,大道相悖,卻心性相通。

她猛然坐起身,看了眼登龍臺上的苻畦,疑惑不解。

鄭大風已經登頂。

苻畦嚴陣以待。

今天,元嬰老祖持有的半仙兵,苻畦沒有借用。那件老龍袍苻畦也沒有穿上。庇護苻家祖師堂的那件半仙兵,同樣沒有取出。

苻畦如今已經無法駕馭掌控頭頂雲海。

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帶了那件剛剛從別洲購買而來的半仙兵,一位劍仙死後遺留下來的無主飛劍。

範峻茂覺得不對勁,大大的不對勁。

她一拍座下雲海,雲海除了繞開那座登龍臺,驀然下沉,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,與此同時,範峻茂咬破手指,在手上畫符,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籙,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,不過是從這道符籙脫胎而來的贗品而已。畫符之後,憑藉著雲海瀰漫老龍城,臉色微白的範峻茂雙手合掌,然後瞬間張開雙臂,在雙手之間,一幅幅畫面一閃而逝,範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面,如走馬觀花。

苻家祖師堂,孫氏祖宅,灰塵藥鋪,一一掠過。

當畫面最終定格在一位外城城頭上的老人身上後,這幅小巧山河圖,瞬間砰然而碎。

範峻茂畫符手心處,已是皮開肉綻,強行嚥下一口心頭精血,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,範峻茂臉色陰沉,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,好傢伙,一條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!

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?

自從開竅以來,一向心比天地寬的範峻茂,終於有些心情凝重起來。

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,她覺得是技不如人,一了百了,怨不得任何人。

可要是活著走下了登龍臺,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“局外人”手上,她心裡不得勁兒!

這座老龍城,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!

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,值得她捨棄這輩子的這個“範峻茂”嗎?

她後仰倒去,開始權衡利弊,其實沒有利只有弊。所以她閉上眼睛,輕輕嘆息一聲,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,畢竟半點不好笑。

整座登龍臺開始巨震不已。

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、南海之水,激盪拍岸,不過都給地仙們各展神通,紛紛壓退回去。

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面上,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隻巨大金黃葫蘆上,滿臉笑意。

梧桐傘遮蔽了天機,所以既可保命,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後人的推衍和救援啊。

福禍無門惟人自召。

你陳平安這次慘了,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傢伙,不然玉圭宗、扶乩宗和太平山,甚至是桐葉宗除了此人之外,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,同境之爭,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,可以不懼,甚至是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,你也一戰之力。再高一些的,上五境玉璞境,未必願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,再高一些的,仙人境,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,也不太願意撕破臉皮。

只可惜。

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。

最不講究了。

不湊巧,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,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。

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。

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,不惜耗費家底無數,辛苦佈局護著那個鄭大風,到頭來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,說不定就會死在這裡。

這樣也不錯,幫你收了屍,帶回道觀便是,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。

踩在那隻巨大金黃色養劍葫上邊的小道童,身形搖搖晃晃,幸災樂禍道:“好戲登場嘍,小小寶瓶洲,有苦頭吃啦。”

不到半個時辰而已。

登龍臺就徹底安靜下來。

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。

走下登龍臺的人,竟然是那個鄭大風,關鍵是他身上乾乾淨淨,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。

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,死活不願意相信眼睛所見。

難道父親苻畦死了?

這可不全是壞事!

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。

苻南華神色自若,臉上帶著微笑,心中一動,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後,苻南華手掌翻轉了一下,做了個不易察覺的小動作。

丁家那邊,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,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,後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氏的家族竊竊私語,兩人神色各異,最後仍是點頭。

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,如同大石砸湖,引來漣漪陣陣。

鄭大風走下登龍臺後,一言不發,陳平安陪著鄭大風坐入一輛馬車。

鄭大風瞬間面如金紙,沙啞道:“苻畦打到一半,就認輸了,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願意要了。苻畦既不願意陪我死戰到底,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、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,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拼命,只是跟我互換了傷勢,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,一定會有大危險。陳平安,你最後想好!是半路下車,還是跟著我返回藥鋪?!”

陳平安淡然道:“苻畦不要臉,我要的。”

鄭大風歪了歪頭,伸手抹去從耳中流淌而出的鮮血,笑道:“這種話你自己信嗎?你要是要臉,就為了幾文錢,每天大清早候在樹墩子那邊,拿了信然後在小鎮跑來跑去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那個錢,我掙得心安理得。”

鄭大風苦笑道:“怎麼,你非得我求你,才肯離開?”

陳平安說道:“你求我也沒用。”

鄭大風後仰靠去,“你他孃的到底圖什麼啊?”

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“上次在老龍城破境,就有古怪,但還不明顯,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,回來後,到了老龍城,不知為何直覺告訴我,在我心井之中,有惡蛟遊曳正抬頭,一旦選擇離開,它可能就會擺脫束縛,徹底出水了。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、重建長生橋的必然劫難,估計在我跨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,覺得被這方天地接納,其實是錯覺,不是什麼好事,而是已經被浩然天下盯上了,今天逃,此生都要逃。”

這個,鄭大風相信。

不過他心底知道,這其實還是陳平安的“藉口”,雖然言語千真萬確。

鄭大風罵罵咧咧,“那你也別因為老子死在這裡啊,換個人行不行,別讓我鄭大風覺得虧欠,行不行,你去找對你刮目相看的李二,或者你的好哥們劉羨陽……”

陳平安指了指鄭大風眼睛,“眼眶流血了,好好擦擦,本來就長得不周正,那個姑娘會喜歡你,眼光真是不太好,要是她還活著,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,估計就喜歡不起來了。”

鄭大風笑罵著一腳輕輕踹向陳平安,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隨手拍掉。

三輛馬車駛向老龍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