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七十四章 他鄉遇故知(第3頁)
非此即彼,非黑即白。
一把尺子的兩端。
尤其是涉及自身切實利益的事情,好似這才是人之常情。
陳平安希望自己以後,如果真有一天,也開宗立派了,他寧願從一開始,就沒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什麼毫無瑕疵的道德聖人,到最後,萬一真出了無法挽回的變故,也不會有人覺得他是什麼罪不可赦的大惡人。即便人心離散,也要爭取有個好聚好散,儘量做到一個過得去的善始善終。
陳平安蹲在地上,低頭望著那個古杏精魅,笑問道:“就沒有跟蜂尾渡這邊的仙師打個商量,擔任供奉客卿之類的,尋一處五嶽,訂立山盟契約後,多出一個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,他們應該會樂見其成吧?”
小傢伙一屁股坐在錢山頂部,滿臉愁容,稚聲稚氣道:“我也想啊,可是那些滿身銅臭的傢伙信得過我,我可信不過他們,這是一個麻煩的地方,蜂尾渡毗鄰青鸞、慶山和雲霄三國,渡口幾個勢力盤根交錯,誰也不服誰,為了錢,有事沒事就偷偷摸摸把對方腦子打出腦漿來,山盟誓約,你覺得我應該挑選哪國的五嶽?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,其餘兩家還不得恨死我?說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爛了我的本體,當柴禾燒吧?如今雖然香火慘淡,飽一頓餓三頓的,可好歹死不了,你們練氣士不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嗎,嗯,還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貧道。”
陳平安就當最後一句沒聽見,對於小傢伙的隱憂,則深以為然,作為無依無靠的杏樹精魅,想要破境,就需要跟練氣士訂立山盟,可蜂尾渡位於三境接壤處,並非哪國轄境,所以這還真是個不小的麻煩事。如果蜂尾渡是一家勢力獨大,倒還好說。
陳平安對此愛莫能助。
小傢伙可憐兮兮道:“聽那小黑妞說,仙師家住洞天福地一般的地方,汲取靈氣如俗人飲水,不妨就幫我一把,帶著這棵小樹苗回去,一旦成活,也能幫著仙師穩固山水靈氣,這對咱們雙方,都是互利互惠的好事,尋常練氣士,不提掉錢眼裡的商家,只說那農家和藥家,誰不將此事當做天降福緣的好事,這位過路的仙師,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!”
陳平安將泥土和樹苗放在地上,笑道:“是不是還要說句‘天予不取,反受其咎’?”
小傢伙垂頭喪氣,撓腮道:“兩個小的,好糊弄,你這個大的,江湖經驗老道,果然不好騙。”
一旦陳平安在自家山頭種下這棵小樹苗,後者可以幫著穩固山水靈氣一說,不算假,但是極其有限,更多還是不斷為祖宗樹竊取靈氣,所以肯定是得不償失的賠錢買賣。
關於這些樹木精魅的內幕,陳平安當初在桂花島,因為家鄉小鎮有老槐樹的關係,便與范家供奉老劍修馬致閒聊,知道了一些內幕。
陳平安歸還了泥土和樹苗後,那隻杏花精魅還算有點眼力勁兒,也還給了裴錢兩顆雪花錢。
蓮花小人兒病懨懨的,裴錢也臊眉耷眼的,兩個小的,都覺得對不住陳平安。
陳平安將蓮花小人兒放在自己肩頭,手牽著裴錢,輕聲笑道:“你們愧疚什麼,應該愧疚的,是它才對。”
杏樹底部“大門”內,躺在錢山裡頭,打著哈欠道:“只好等下一個傻帽兒上鉤嘍。”
迷迷糊糊睡去,它做了個美夢,竟然夢見了自己在一座不斷增長、高聳入雲的大山頭,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,每一張杏葉都洋溢著金色的靈光,每一根枝條都被金色香火薰陶得精粹無比,它一舉成了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……它身上的高枝上,站著兩個身影模糊的人在看著雲海,一個仰頭喝著酒,一個腰間刀劍交錯而掛……
小傢伙醒過來之後,它樂呵得不行,哪怕只是在夢裡頭,也夠它開心好多年了,只是不為何,一抹臉,自己竟是滿臉淚水。
它怔怔躺在錢堆裡,百思不得其解,便有些悵然若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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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卷四人,憑藉那枚價值百顆雪花錢的小暑錢,各有收穫,本來孑然一身的朱斂,離開老龍城的時候,背上就�
�挎了一隻包裹,這次離開蜂尾渡,包裹更加沉重。
如今朱斂以讀書人自居,所以當然是負笈遊學了。
四人還是步行去往青鸞國京師,蜂尾渡周邊三國,前年在青鸞國開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,是唐氏皇帝親自籌辦,第二年雲霄國和慶山國就幾乎同時,打擂臺一般,各自舉辦了一場道家的羅天大醮,將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盡,打了個青鸞國一個措手不及,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,乾脆在今年春舉辦一場佛道爭辯,要在道家和佛門之中,挑選一個成為青鸞國的國教,地位還要高出儒家,輸了的那個,自然就是墊底了。
所以陳平安相信張山峰和徐遠霞,最少今年春還會留在青鸞國京城。
大概是臨近蜂尾渡、以及轄境內多道觀寺廟和山水形勝的緣故,青鸞國在內三國,都不屬於那種靈氣稀薄到匱乏的“無法之地”,比起當初陳平安途徑的梳水國,靈氣要多出不少,當時是一位純粹武夫,感觸不深,只有一個粗略感覺,如今煉化了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後,可以緩緩汲取靈氣,兩者對比,就發現了其中的玄妙。
在寶瓶洲中部那幾個陳平安腳踏實地走過的國家中,還是那個綵衣國靈氣稍多一些。
關於綵衣國,陳平安如今方寸物裡的那張符籙中,還住著一位與自己簽訂契約的白骨豔鬼。
只是陳平安對她不喜,在桂花島之後,就再沒有讓她離開過作為棲身之所的古怪符籙。
不過以後到了落魄山,再將她放出便是,有山神坐鎮俯瞰周邊山水,相信對那頭女鬼而言,亦是震懾。
大驪王朝的正統山水神祇,可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王朝能夠媲美,大驪神祇可以天然高出一品,現在如此,以後……當下寶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驪宋氏的囊中物,只差中土儒家某座學宮的點頭認可而已,所以往後大驪神祇和寶瓶洲神祇,估計就沒太大區別了。
離開蜂尾渡邊界線的時候,發現由外往內的旅人,無論練氣士還是武夫,都需要手持一張大門口渡口售出的黃紙符籙,當進門後,就會出現一扇漣漪大門,讓人通過,那張符紙有點類似世俗王朝的通關文牒。這可是新鮮事,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,其餘渡口,都沒有這筆過路費,離開蜂尾渡不用那張通關符籙,走出大門後,陳平安就去詢問一位五境練氣士的看門人,誠心求教,那人見陳平安氣度不俗,又是從蜂尾渡走出,便笑著為陳平安解惑,原來蜂尾渡有座陰陽家和機關師聯袂打造的一座山水陣法,金丹地仙可以直接走入,金丹之下,就需要一張價值五顆雪花錢的通關符籙了,一旦硬闖,就會驚動蜂尾渡巡狩之人,至於那張符籙,是破障符的旁支,亦是蜂尾渡請求符籙派仙師為這座陣法量身打造。
當陳平安詢問為何別處渡口無需符籙開道的時候,練氣士笑容玩味,踩了踩地面,詢問這兒是誰的地盤。
這個大門方位,是去往青鸞國境內,陳平安自然回答說是青鸞唐氏,不等練氣士細說,陳平安就恍然大悟,感慨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財有道。
青鸞國京城距離蜂尾渡有一千六百餘里,而距離那場開始於穀雨時節的佛道之辯,還有兩月有餘,所以步行前往也無妨。
此後這一路上,他們見過了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,一行人都談不上如何信奉佛道,一般慕名而去走入其中,陳平安和裴錢都是恭恭敬敬上三炷香,禮遇神明而已,魏羨不信這個,一般都不進去,就在門口等著,朱斂也不信,只是陪著陳平安裴錢走一遭,盧白象只有入廟燒香拜菩薩,十分虔誠,隋右邊則是進觀上香,也相當誠心。
陳平安提醒過裴錢,燒香可以,不可隨便許願,更不可以見著了寺廟道觀裡的菩薩神仙們,就一個個磕頭一個個許願過去。
但是也告訴裴錢,如果哪天心有感應,真的很想要許願,那就認認真真,記住許願內容,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那座寺觀、是哪位神祇,一旦願望達成,以後無論有多遠,就要回來還願。
見陳平安說得神色肅穆,嚇得裴錢根本就沒敢許願,只是燒香而言,不然一想到要從龍泉郡趕來青鸞國還願,她就覺得自己不是累死,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腸子,活活哭個半死。
而且進去磕頭燒香的時候,陳平安還有個規矩,說是“請香”的錢,不能跟人借,必須是她裴錢自己掏錢。
好在這一路上,陳平安好幾次讓裴錢跑腿做事,枯瘦小丫頭得了好幾錢銀子,換成銅錢後,在道觀寺廟請香是夠的。
裴錢倒是不至於覺得陳平安是吝嗇這幾顆銅錢。
她越來越覺得,陳平安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這邊,可比對老魏他們四個大方多了哩。
這讓裴錢很開心。
驚蟄時分,在青鸞國一個小郡縣境內的荒郊野嶺,哪怕離著百餘里,陳平安一行人都感覺到了地動山搖,遠處塵土飛揚,遮天蔽日,有一頭身形輪廓模糊的巨大妖物,好似在遭受著巨大痛苦,仰天咆哮,一時間無數山林鳥雀振翅而飛。
陳平安想了想,讓魏羨和隋右邊先趕去一探究竟,看看有無傷及無辜。
他自己如今傷勢還未完全痊癒,又要權衡那座蓄養靈氣的竅穴湖泊、與一口純粹真氣之間的水火相容,雖說五境瓶頸的武道境界還在,可真正實力只有四境修為的水準。
魏羨手握甘露甲西嶽,隋右邊揹負著痴心劍,兩人攻守兼備,即便遇上危險,相互策應,全身而退不是難事。
陳平安沒有刻意加快步伐趕路,等到隋右邊和魏羨返回,說那邊是所謂的地牛翻背,一大幫子山澤野修,不知怎麼找到了這頭蟄伏此地數百年的地牛,想要將其圍殺,獲取地牛那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寶。但是被兩個多事之人攔住了,一個用桃木劍的年輕道士,一個持刀的大髯漢子,雙方沒談攏,就大打出手了,雙方實力懸殊,圍殺一方,勢在必得,其中還有一位金丹修士親自主持大局,結局毫無懸念。
陳平安一拍養劍葫,高高躍起,飛劍初一和十五掠出養劍葫,陳平安就這麼一步步踩在飛劍之上,如仙人御風急急而去。
畫卷四人,面面相覷。
裴錢手持行山杖,左看右看,咋個回事?
隋右邊一閃而逝。
朱斂哈哈大笑,緊跟著一掠而去,“又有架打,爽也!”
魏羨背起裴錢。
盧白象默默跟上。
有些奇怪,為何陳平安會如此失態。
難道是有熟人在那邊?
可來自那座驪珠洞天、家住泥瓶巷的陳平安,就算是熟人,難道不應該都是九境武夫鄭大風、十境大宗師李二、劍仙曹曦、天君謝實之流嗎?
陳平安的家鄉,臥虎藏龍得有點不講理啊。
即便哪天突然冒出個飛昇境老怪物,盧白象在內畫卷四人如今都不會太過震驚,可若是突然來個什麼中五境的“小角色”,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,他們四人反而會不適應。
陳平安哪怕有兩把飛劍幫忙,可畢竟有傷在身,那一口純粹真氣又有些阻礙,所以速度依然與地面上的隋右邊一行人大致持平。
一座碎石無數的巨大山坳內,一頭受了重傷不得不顯出真身的黃色地牛,躺在血泊中。
它身前站著狼狽不堪的年輕道士和大髯豪俠,兩人背靠背,周圍二十餘位練氣士,群狼環伺。
眾目睽睽之下,一位不知是御風還是御劍而來的年輕人,一襲白衣,飄然出塵真神仙也。
只見那位白衣仙師,一個急墜,飄然落地,腳步輕盈跨出五六步後,走到那兩人身前,笑著向他們抬起雙掌。
年輕道士和大髯刀客愣了愣,不敢置信,年輕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,然後笑意便在道士澄澈的那雙眼眸中,盪漾開來。
年輕道士與大髯豪俠,一人伸出一隻手掌,與那位年輕仙師重重擊掌,再無半點頹喪神色,兩人神采飛揚,好不痛快。
陳平安看著兩人,他這一刻的眼神,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錢還要明亮,握住兩位朋友的手,大笑道:“我就知道!天底下只有我那兩個朋友,張山峰和徐遠霞,才願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