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零二章 在書院(第2頁)
只是當茅小冬以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神通,遠遠觀看陳平安的一言一行。
既無驚豔,也無半點失望。
就是覺得,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寒門子弟,才是先生會收的弟子,才是齊靜春願意代師收徒的小師弟,如此才對。
之後陳平安又詳細詢問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學,會不會有所衝突。
問了高煊與於祿成為朋友,友誼會不會不夠純粹。
謝謝成為崔東山的婢女後,心境會不會出現問題。
茅小冬一一作答,偶爾就翻翻那份通關文牒。
一切都大致知道了,陳平安才真正如釋重負。
茅小冬最後笑問道:“自己的,別人的,你想的這麼多,不累嗎?”
陳平安搖頭坦誠道:“半點不累。”
茅小冬點點頭,輕聲道:“做學問和習武練劍其實是一樣的道理,都需要蓄勢。君子得時則大行,不得時則龍蛇。故而一起奇想,一有妙想,好像絢爛文采從天外來,世人不曾見不可得。”
陳平安覺得這番話,說得有點大了,他有些忐忑。
茅小冬突然低聲問道:“先生可曾提及我?”
陳平安欲言又止,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:“好像……不曾說起。”
茅小冬一拍膝蓋,氣呼呼道:“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?!”
茅小冬猶不死心,問道:“你再好好想想,會不會是漏了?”
陳平安果斷搖頭。
茅小冬撫須而笑,胸有成竹道:“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,自然不用時常掛在嘴邊。”
陳平安心中大定。
眼前這位茅山主,絕對是文聖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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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概是覺得李寶瓶比較好說話,裴錢走路越來越快,腳步越來越輕盈。
只是當裴錢來到李寶瓶學舍後,看到了床鋪上那一摞摞抄書,差點沒給李寶瓶跪下來磕頭。
難怪剛才裴錢壯著膽子小小顯擺了一次,說自己每天都抄書,李寶瓶哦了一聲,就沒有了下文。裴錢一開始覺得自己總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勢,還有點小得意來著,腰桿挺得略微直了些。
李寶瓶給裴錢倒了一杯茶水,讓裴錢隨便坐。
她爬上床鋪,將靠牆床頭的那隻小竹箱搬到桌上,拿出那把狹刀“祥符”,和阿良贈送給她的銀色小葫蘆。
李寶瓶說道:“送你了。”
裴錢看了看狹刀和小葫蘆,她如今比較識貨了,抬頭望向裴錢,問了一句廢話,“很貴很貴吧?”
李寶瓶倒是沒有故意藏藏掖掖,一五一十說道:“聽阿良私底下說,這把祥符刀,品相一般,是那什麼半仙兵。這隻從風雪廟劍仙魏晉那邊拐騙來的小葫蘆才算好,是道祖早年結茅修行期間,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,結出的七枚養劍葫之一。世間劍修用這個溫養飛劍,會比較厲害,裴錢你不是已經開始學劍了嗎,那就你拿去用好了。”
裴錢已經舌頭打結,含含糊糊道:“可我才剛開始練劍,練得很馬虎哩,更不是劍修,本命飛劍什麼的,我比較笨,可能這輩子都養不出來的……”
李寶瓶直截了當問道:“祥符和小葫蘆,你喜不喜歡?”
裴錢怯生生點了點頭。
李寶瓶撓撓頭,心中哀嘆一聲。
小師叔怎麼找了這麼個憨憨笨笨的弟子呢。
裴錢愈發惴惴不安,眼角餘光陪著床鋪上那些書山,再瞅瞅桌上的狹刀和銀色養劍葫。
裴錢靈光乍現,輕聲道:“寶瓶姐姐,這麼貴重的禮物,我不敢收哩,師父會罵我的。”
李寶瓶眨眨眼睛,“那你就跟師父說,我借你的啊,一年十年是借,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,反正我又不跟你討要,你又能心安理得拿著它們去闖蕩江湖,不就行了嗎?”
裴錢耷拉著腦袋,“對哦。”
李寶瓶換了個位置,坐在裴錢身邊那張長凳上,安慰道:“不用覺得自己笨,你年紀小嘛,聽小師叔說,你比我小一歲呢。”
裴錢一聽,好像很有道理,立即抬起頭笑了起來,雙手趴在桌上,小心翼翼問道:“寶瓶姐姐,我可以摸摸它們嗎?”
李寶瓶猛然站起身,嚇了裴錢一大跳,李寶瓶眼神示意裴錢不要慌張,然後讓裴錢好好看著。
結果裴錢就看到李寶瓶一下子抽刀出鞘,雙手持刀,深呼吸一口氣,對著那個葫蘆就一刀劈砍下去。
看得裴錢跟一頭小呆頭鵝似的。
李寶瓶這一刀砍得比較霸氣,結果小葫蘆光滑,剛好一下子崩向了裴錢,給裴錢下意識一巴掌拍飛。
銀色養劍葫啪一下,砸在了李寶瓶臉上。
砰一聲。
葫蘆墜地。
愣了一下的李寶瓶開始流鼻血。
裴錢覺得自己死定了。
這會兒李寶瓶手裡還拿著祥符呢,極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腦袋了吧?
不料李寶瓶抬起手,手掌隨便一抹,將祥符刀熟門熟路地放回刀鞘,輕輕腳尖挑起養劍葫握在手心,一起放回桌上。
坐下後,李寶瓶對裴錢開心笑道:“裴錢,你剛才那一擋一拍,很漂亮唉,很有江湖風範!不錯不錯,不愧是我小師叔的徒弟。”
裴錢哭喪著臉,指了指李寶瓶的鼻子,呆呆道:“寶瓶姐姐,還在流血。”
李寶瓶又抹了一把,看了看手心,好像確實是在流血,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,跑去床鋪那邊,從一刀宣紙中抽出一張,撕下兩個紙團,仰起頭,往鼻子裡一塞,大大咧咧坐在裴錢身邊,裴錢臉色雪白,看得李寶瓶一頭霧水,幹嘛,怎麼感覺小葫蘆是砸在了這個傢伙臉上?可就算砸了個結結實實,也不疼啊。李寶瓶於是揉著下巴,仔細打量著黝黑小裴錢,覺得小師叔的這位弟子的想法,比較奇怪,就連她李寶瓶都跟不上腳步了,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,還是有一點門道的!
裴錢忍著心痛,猶猶豫豫從袖子裡掏出那隻心愛的黃皮手捻小葫蘆,放在了桌上,往李寶瓶那邊輕輕推了推,“寶瓶姐姐,送你了,就當我給你賠罪啊。”
李寶瓶有些生氣,這個裴錢咋這麼見外呢,瞪眼道:“收起來!”
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乖乖將小葫蘆收入袖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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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茅小冬書齋那邊離開,餘暉將盡,暮色臨近,陳平安便去找應該正在聽夫子授課的李槐。
在學塾窗口外,陳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高高豎起手中書本,在書本後邊,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。
李槐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同齡人,一個滿臉靈氣,是個坐不住的主,正在左右張望,早早瞧見了陳平安,就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。
另外一個孩子正襟危坐,聽課聽得專心致志。
劉觀見那個白衣年輕人一直笑望向自己這邊,知道年紀輕輕的,肯定不是書院的夫子先生,便偷偷做了個以拳擊掌的挑釁手勢。
結果教書夫子一聲怒喝:“劉觀!”
劉觀乖乖起身。
正在做千秋美夢的李槐給嚇得魂飛魄散,驚醒後,放下書本,茫然四顧。
夫子立即喊道:“還有你,李槐!你們兩個,今晚抄五遍《勸學篇》!還有,不許讓馬濂幫忙!”
課業已經結束,老夫子板著臉走出學塾。
對早有留心的陳平安點頭致意。
陳平安作揖還禮。
走出歡天喜地鬧哄哄的課堂,李槐突然瞪大眼睛,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,“陳平安?!”
陳平安微笑著招手。
李槐咧嘴大笑,突然輕喝一聲,“陳平安,領教一下李大宗師的無敵拳法!”
李槐隨後以稀裡糊塗的六步走樁向陳平安飛奔過去,被陳平安一掌按住腦袋。
李槐撲騰了半天,終於消停下來,紅著眼睛問道:“陳平安,你咋這麼晚才來呢,我姐姐都走了好久,不然你要是跟她見了面,我再一撮合你們,你們眉來眼去,再卿卿我我,在咱們書院月下柳梢頭啥的,這會兒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。”
陳平安哭笑不得。
李槐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胳膊,轉身對劉觀和馬濂笑道:“他就是陳平安,送我書箱、給我編草鞋的那個陳平安!我就說吧,他一定回來書院看我的,怎麼樣,現在相信了吧?”
劉觀翻了個白眼。
原來這個傢伙就是李槐唸叨得他們耳朵起繭的陳平安。
馬濂趕緊向陳平安作揖。
李槐笑得肆無忌憚,突然止住笑聲,“見過李寶瓶沒有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到了書院,先見的小寶瓶。”
李槐使勁點頭道:“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找李寶瓶,她得謝我,是我把你請來的書院,當時她在山頂那會兒,還想我揍我來著,呵呵,小姑娘家家的,跑得能有我快?真是笑話,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,健步如飛,飛簷走壁……”
陳平安咳嗽一聲。
李槐突然發現劉觀在幸災樂禍,馬濂在扭扭捏捏,李槐緩緩轉頭,看到了身後的李寶瓶,以及身邊一個黑炭似的小丫頭,一眼李槐就覺得有緣分,因為挺像最早認識陳平安的時候。
李寶瓶雙手環胸,冷笑道:“李槐,我讓你先跑一百步。是躲樹上還是屋頂茅廁,都隨你。”
李槐悻悻然道:“李寶瓶,看在陳平安果真來了書院的份上,咱們就當打個平手?”
李寶瓶笑道:“平手?”
李槐想了想,“好吧,那算我憾敗一場?”
李寶瓶看在小師叔的份上,這次就不跟李槐計較了。
李槐見李寶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,立即趾高氣昂起來,拽著陳平安的手臂,雀躍道:“你現在住哪兒,要不要先去我那兒坐坐?”
裴錢眼睛一亮,這個李槐,是個同道中人哩!
一行人去了陳平安暫住的客舍。
馬濂其實很想跟著李槐,但是給劉觀拉著吃飯去了。
朱斂依舊遊歷未歸。
石柔始終待在自己客舍不見人。
身處一座儒家書院。
任你是名副其實的地仙陰物,誰敢在這種地方招搖過市?
石柔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,都是在褻瀆書院,滿是愧疚和敬畏。
這就是浩然天下。
陳平安,李寶瓶,裴錢,李槐。
剛好圍成一桌,吃過了書院會開小灶的客舍伙食。
坐在陳平安對面的李槐嗓門最大,反正只要有陳平安坐鎮,他連李寶瓶都可以不怕。
李槐問道:“陳平安,要不要吃完飯我帶你去找林守一?那傢伙如今可難見著面了,快活得很,經常離開書院去外邊玩兒,羨慕死我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現在正值戌時,是練氣士比較看重的一段光陰,最好不要打攪,等過了戌時再去。不用你帶路,我自己去找林守一。”
大道修行,錙銖必較。
有一些修行規矩,放之四海而皆準。
比如一天講究四時,不可懈怠,子時天地清明,最適宜內視生氣、以長生橋溝通人身小天地和外邊大天地,寅時養氣流轉、裨益氣府經脈,午時以陽火煉氣成液、戌時煉液化神,點點滴滴儲藏於本命竅穴那些重要“府邸”內,積攢茁壯大道根本。
一天四時之外,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講究。
大道根本,無非都是以後天修補砥礪先天,後天之法似水磨鏡,以致漸行漸明,最終達到傳說中的琉璃無垢。
最關鍵是那些細微變化,只要跨過了修行門檻,開始登山,一日懈怠,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,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