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時(第2頁)


這就又涉及到了身邊少年的大道修行。

相逢是緣,陳平安就希望曾掖能夠在這樁買賣當中,真正獲益,找到以後躋身中五境、乃至於未來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。

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。

當年阿良是這麼對他的,陳平安也願意如此對待一個十四歲的書簡湖少年,因為曾掖是一個尚未被書簡湖大染缸,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質樸少年。

魏檗的這樁秘術,品秩肯定不低。

然後陳平安拿出來,曾掖伸手接住了,此後拿不拿得住,不是學不學得會這麼簡單。

曾掖是怎麼學會的,他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毅力?若是輕而易舉就得到了,如此大的一樁福緣,又豈會真正珍惜,豈會在未來的漫長修道生涯,不斷捫心自問,問一問初衷,告訴自己當年的那份“來之不易”?

陳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它宗門、仙家洞府、百家門派,是以什麼途徑和宗旨去傳授弟子大道,只要在他這裡,就是可以慢,但必需穩。

只是陳平安很快就有些頭痛了。

因為曾掖……實在是太不開竅了!

陳平安以前總覺得自己資質平平,因為教他識字《撼山拳譜》的,是寧姚,論讀書,遠遊大隋,身邊有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,觸類旁通,舉一反三。論修行,當時有林守一,論習武,教拳之人是“身前無敵”的崔姓老人,此後更是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同齡人曹慈,驚才絕豔,陳平安連敗三場。最後身邊,還跟著一個修行劍氣十八停跟玩一樣的裴錢,關鍵這黑炭丫頭還算是他的開山大弟子。論風流氣概,更是有陸臺,柳清山……

哪怕陳平安開始自省,經歷過藕花福地的境遇後,不再一味妄自菲薄,可其實江山易改稟性難移,難免還是有些後遺症。

結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的曾掖,陳平安都要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修道天才了……幾乎都要感慨一句,難怪老大劍仙當時洩露天機,說自己其實如果沒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斷長生橋,原本有那“地仙資質”。

因為曾掖實在是太魯鈍了。

往往是一句口訣,翻來倒去,仔仔細細,陳平安解釋了大半天,曾掖不過是從雲裡霧裡,變成了一知半解。

當年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傳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,陳平安覺得自己其實聽得明白,不過是真正六步走樁的時候,晃晃悠悠,有些出醜,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,不過是當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,並未意識到純粹武夫苦求的“拳意”,早已流淌全身,拳意雖未氣象茁壯,可從無到有,就是跨過了武道的第一座大門檻,相當於練氣士的一步登天,殊為不易。

好在陳平安不是什麼急性子,曾掖學得慢,那就教得再慢一些,再細緻一些。

三頁紙,曾掖一天學一頁,還是很吃力。

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,覺得對不住陳先生。

陳平安沒有說什麼,沒有安慰這個少年,更沒有說什麼曾掖你其實資質很不錯的虛言。

世事複雜,本心精誠。

本就是相悖的兩物,遲早要磕碰在一起,並且往往是後者輸得多。

曾掖今天曆練和磨礪越多,底子就打得越牢固,以後才能不至於遇到真正的大事情,未戰先敗,或是三兩下就認輸。

身在書簡湖青峽島,陳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陰去回首往昔,不知不覺便嚼出許多以前來不及深思多想的餘味來,例如落魄山竹樓二樓那位光腳老人,曾言所謂的純粹武夫,純粹不在拳法拳招,學得世間千萬拳,都不耽誤純粹二字,真正的純粹在我之拳意,更在心性,很簡單,你陳平安初次練拳,二三境的螻蟻,當你分別面對四境五境、八境九境以至於十境武夫之時,你內心深處,知道自己必輸無疑,可是一旦身陷絕境,分出生死,你還敢不敢一拳遞出?還能不能拳意半點不減?反而更加拳意純粹,一往無前?

與強者對敵,心性上,先要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,才有取勝機會,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。

拳意動搖絲毫,連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無!認死便是,練什麼拳,吃什麼苦?

三天之後,曾掖算是勉強知曉了這樁秘術,然後開始正式修行。

陳平安這才提醒曾掖,不用貪圖速度,只要曾掖你慢而無錯,他陳平安就可以等。不然出錯再糾錯,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陰,耗費神仙錢。為了讓曾掖感觸更深,陳平安的方法很簡單,一旦曾掖因為修行求快,出了岔子,導致神魂受損,必須服用仙家丹藥彌補體魄,他會出錢買藥,但是每一粒丹藥的開銷,哪怕只有一顆雪花錢,都會記在曾掖的欠債賬本上。

陳平安最後第一次流露出嚴肅神色,站在即將“閉關”的曾掖屋子門口,說道:“你我之間,是買賣關係,我會盡量做到你我雙方互利互惠,有朝一日能夠好聚好散,但是你別忘了,我不是你的師父,更不是你的護道人,這件事情,你必須時刻牢記。”

曾掖有些畏懼這樣神態的陳先生,趕緊點頭。

如果不是如此,三天的朝夕相處,都是一個毫無架子、與人和善的陳先生,少年其實都快忘記第一次見到陳先生的光景了,幾乎忘記自己當時的窘態和惶恐。

反而是那個只見了一次面的顧璨,曾掖始終記憶深刻,有天晚上還做了個噩夢,夢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頭,一手剖開了他的胸膛,剮出心肝,吞嚥而下,顧璨則滿臉笑意,說了句真美味,曾掖呆呆低頭,看著心口處那個鮮血淋漓的窟窿,然後……就驚醒過來,坐在床上,嚇了個半死,當時曾掖久久沒能平穩心神。

陳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時,去了趟月鉤島和玉壺島,掏錢與俞檜和那位陰陽家修士,將那些殘餘魂魄或是化作厲鬼的陰物,放入一座陳平安與青峽島密庫房賒賬的鬼道法寶“閻王殿”,是一臂高的陰沉木材質袖珍閣樓,裡邊打造、劃分出三百六十五間極其微小的房屋,作為鬼魅陰物的棲身之所,極其適宜豢養、拘押陰靈。

陳平安先前在青峽島攔阻劉老成一戰,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,所以總價低了兩成。

當然兩頭老狐狸,身為截江真君麾下大將,都不會說自己是忌憚陳平安的戰力才如此“厚道”,賣家漲價,讓買家多掏銀子,不容易,可賣家找個由頭降價,讓利給買家又何難?陳平安自然更不會說破,向兩位修士道謝一番,一來二去,倒是有了點無足輕重的香火情。

陳平安去兩處島嶼談買賣的時候,背上了久違的竹箱,用來放置那件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“真命”法寶“閻王殿”。

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,但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,故意視而不見。

在他們看來,陳平安與劉老成那夜死戰不退,這會兒還能夠活蹦亂跳,就已經是元嬰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,無法煉化閻王殿,無非是意味著陳平安當下處境不妙,關鍵氣府不穩,以至於無法收起這件鬼修至寶,不值得奇怪。

仙家靈器法寶的小煉化虛,實物化虛,將其秘藏在氣府內,術法本身,並不算太過艱深,門檻不高,只是一來這會佔據氣府,不斷蠶食靈氣,越是好東西,汲取靈氣就越是海量。所以當初在劍氣長城,看門的捧劍漢子,交出那條金色縛妖索的同時,還順便傳授了一道煉物口訣,陳平安學得很快。

二來小煉之法的成功與否,也要看靈器和法寶的品秩高低,一般來說地仙修士,就連半仙兵都無法駕馭使用,何談小煉。老龍城苻家的威懾力,其中一個原因,就在於苻家地仙修為,便可以完整駕馭一件半仙兵。

所以不僅是俞檜和陰陽家修士,連同劉志茂在內所有青峽島修士,真正最大的奇怪之處,在於陳平安竟然能夠使用那把極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劍!

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,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劍,能夠與兵家修士拳碰拳,擁有兩把本命飛劍……

這些一個個不講理之處,恰恰是陳平安在書簡湖,可以講理的本錢。

只不過換做一般的書簡湖野修和散仙,一旦有了這些個不講理,大概只會更不講理。拳頭硬,本事大,不就是為了能夠不講道理嗎?不然圖什麼?難道還要與人為善?書簡湖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,祖祖輩輩,千餘島嶼,數萬修士,早就對此習以為常。大概在書簡湖本土,只有修為最高的劉老成,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。

只可惜劉老成如今連書簡湖任何修士都不願意見一面,唯一登上宮柳島的修士,粒粟島島主,真實身份,還是個大驪宋氏的大諜子,不然一樣沒本事登島。

陳平安回到青峽島,再去了趟朱弦府。

在珠釵島那邊,從劉重潤嘴裡,得知當年那些坑坑窪窪的兩國內幕秘史,這次再看那塊高高掛起的朱弦府匾額,陳平安便有些感慨。

陳平安揉了揉下巴,想著是不是該刮刮鬍子了?

不然真要學那徐遠霞,大髯示人?

鬼修馬遠致出現在府門口,破口大罵,讓陳平安滾蛋。

陳平安沒滾,事情都還沒談呢。

馬遠致罵完了之後,問道:“柳絮島邸報上,說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釵島,是在鶯鶯燕燕的重重包圍裡,去見的劉重潤?!邸報還言之鑿鑿,說那劉重潤對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,說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釵島的供奉!”

陳平安翻了個白眼。

馬遠致滿臉狐疑道:“真沒點事情?”

陳平安不說話。

馬遠致立即笑臉道:“陳先生如此高風亮節之人,又是正人君子,自然不會與我爭搶劉重潤,是我失禮了,走走走,府上坐,只要陳先生可以對我保證,這輩子都與劉重潤沒半點瓜葛,尤其是沒有那男女關係,先前那樁買賣,我們就以半價交易!”

陳平安問道:“我對劉島主自然沒有半點非分之想,可是劉島主如果對我死纏爛打,怎麼辦?”

馬遠致哈哈大笑道:“沒想到陳先生也是會講笑話的風趣人,長公主殿下,會喜歡你?她又沒鬼迷心竅,絕無可能的。”

然後馬遠致輕聲道:“萬一,真要有這一天,長公主殿下真犯渾了,還請陳先生坐懷不亂!拿出一點斯文人該有的風骨!朋友妻不可欺啊。”

與馬遠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內,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,差點沒忍住,就要把劉重潤關於馬遠致的看法說破,好不容易憋回肚子,對於這位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,唯有嘆息一聲。

一想到自己最少還要再去趟珠釵島,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。

陳平安只能對馬遠致保證,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,更沒有半點念想。

馬遠致心滿意足了,在大廳落座前,瞥了眼陳平安,說道:“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,我還有些不放心,可就你現在這副模樣,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裡去,可以放一百個心!”

陳平安摘下背後竹箱,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,無奈道:“那我謝謝你的信任。”

之後雙方開始交易。

馬遠致對這座底座篆刻有“下獄”二字的閻王殿,嘖嘖稱奇,垂涎不已,眼睛不眨一下,死死盯著那座小巧玲瓏的木質閣樓,直言不諱道:“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麼多年,就是想著哪天能夠憑藉功勞,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,實在不行,攢夠了錢,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。需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,那些鬼修地仙,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,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。不過呢,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,這就是最低的那種,就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了,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鬼修,手上閻王殿是‘大獄’品相,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,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,修士分出陰神遠遊,行走其中,陰風陣陣,鬼哭神嚎,十分愜意,還能夠裨益修為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哪天我離開書簡湖,說不定會轉手賣給你。”

馬遠致轉頭看了眼陳平安,嘿嘿笑道:“就等你這句話呢,上道!”

交付了神仙錢,此後馬遠致領著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井底的水井旁,讓陳平安將那座閣樓放在地上。

馬遠致取出招魂幡,腳踩罡步,唸唸有詞,運轉靈氣,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,落地後紛紛化為陰物,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援在井口,緩緩爬出,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強,哪怕離開了水井監牢,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,連站立都極為艱難,馬遠致不管這些,敕令眾鬼走也好,爬也罷,陸陸續續化作芥子大小,進入那座閻王殿。

陳平安站在一旁,看著這一切,在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那邊,其實已經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。

看著像是悽風苦雨,實則是大日曝曬之苦。

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,鬼修沒有送行,就站在井口旁,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:“你何苦來哉?勞心勞力勞神,還半點不討好。”

陳平安輕聲道:“輸,肯定是輸了。求個心安吧。”

馬遠致譏笑道:“就為了心安?掏出腰包的神仙錢,是不是太多了些?”

陳平安反問道:“讓你心安的人,是劉重潤,為了她,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,還有那人擔任太上皇的藩屬國,你連性命都搭上了,我怎麼沒見你有心疼和後悔?”

馬遠致愕然,無言以對。

他突然笑道:“不一樣的,我這樣做,還是為了能夠討長公主殿下的歡喜,希冀著能夠與她結為道侶,哪怕只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,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,這輩子最大的追求。你呢,又能得到什麼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道不同,不多說。”

馬遠致哀嘆一聲,“咱倆難兄難弟,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討女子喜歡的醜八怪,同命相憐啊,以後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。見著了你,我心情可以好一些。”

這次輪到陳平安無言以對。

陳平安背上竹箱,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。

他是不算英俊,如今還邋遢,可怎麼都至於淪落到跟馬遠致一般境地吧?

他陳平安答應。

自己爹孃也不答應啊。

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後,笑了笑。

紅酥如今已經不在朱弦府,被劉志茂讓管家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任丫鬟,據說還有個女官身份,手底下管著十幾號婢女。

鬼修馬遠致估摸著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待的這點小事。

陳平安專程去見過一次紅酥,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蒞臨橫波府,當時紅酥興致不高,陳平安知道,肯定是因為她一個朱弦府外人,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,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,關鍵是竟然還當個了小官,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重排擠。

不過見著了陳平安,紅酥還是很高興。

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,只是讓紅酥領著自己逛了一趟橫波
府,這才告辭離去。

在那之後,紅酥有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,離開等級森嚴、人人拘謹的橫波府,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,屋門緊閉,紅酥站在門外,還跑去了渡口那邊,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位賬房先生的消瘦身影。

紅酥只好略帶失望,返回橫波府,將肚子裡的那些感激和謝意,先攢下來餘著了。

她卻不知,其實陳平安當時就一直坐在屋內書案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