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(第2頁)


劉志茂嘆了口氣,“即便是如此退讓了,劉老成仍是不願意點頭,竟是連我那個名義上的江湖君主頭銜,都不願意施捨給青峽島,撂下了一句話給譚元儀,說以後書簡湖,不會有什麼江湖君主了,簡直就是貽笑大方。”

陳平安皺了皺眉頭。

暫時想不通其中關節。

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淵的謀劃,下宗選址書簡湖,以及荀淵與劉老成之間的結盟關係,更猜不到姜尚真這位手握雲窟福地的“老熟人”,即將成為下宗的首任宗主。

作為玉圭宗的下宗,必然是要囊括整座書簡湖都還嫌小,說不定連朱熒王朝在書簡湖附近的周邊藩屬,例如石毫國在內,都要劃入下宗轄境。

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,一個元嬰野修劉志茂,算什麼東西?

只是劉志茂不知,粒粟島譚元儀一樣不知。

國師崔瀺為了這個棋局,有意無意對譚元儀進行了隱瞞,為的就是讓崔東山輸得心服口服,兩人分出主次,讓崔東山心甘情願離開山崖書院,為他崔瀺所用,幫助他和大驪鐵騎安穩寶瓶洲半壁江山,至於是南是北,是在觀湖書院以北守江山,還是在以南打江山,崔瀺當時給了崔東山選擇,兩者都可以。

對於崔瀺這種人而言,世間人事皆不可信,可是難道連“自己”都不信?那豈不是質疑自己的大道?就像陳平安內心最深處,排斥自己成為山上人,所以連那座搭建起來的跨河長生橋,都走不上去。

雖說如今一分為二,崔東山只算是半個崔瀺,可崔瀺也好,崔東山也罷,到底不是隻會抖機靈、耍小聰明的那種人。

只要真正決定了落座對弈,就會願賭服輸,更何況是輸給半個自己。

崔東山一旦出山,傾力輔佐大驪。

無疑就等於大驪王朝憑空多出一頭繡虎!

當時崔瀺還未離開池水城高樓,用崔東山自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來講,就是“我自己想想都可怕,大驪在寶瓶洲,還怎麼輸?”

陳平安沉默不語,這個消息,好壞參半。

好的是,劉志茂與自己開價的底氣,跌落谷底。坐鎮宮柳島的劉老成如此硬氣,青峽島春庭府那邊,以及朱弦府,劉志茂跟陳平安坐地起價的東西,分量會越來越輕。

壞的是,這意味著想要做成心中事情,陳平安需要在大驪那邊付出更多,甚至陳平安開始懷疑,一個粒粟島譚元儀,夠不夠資格影響到大驪中樞的策略,能不能以大驪宋氏在書簡湖的代言人,與自己談買賣,一旦譚元儀嗓門不夠大,陳平安跟此人身上耗費的精力,就會打水漂,更怕譚元儀因功升遷去了大驪別處,書簡湖換了新的大驪話事人,陳平安與譚元儀結下的那點“香火情”,反而會壞事,最怕的是譚元儀被劉老成橫插一腳,導致書簡湖形勢變幻,要知道書簡湖的最終歸屬,真正最大的功臣從來不是什麼粒粟島,而是朱熒王朝邊境上的那支大驪鐵騎,是這支鐵騎的勢如破竹,決定了書簡湖的姓氏。一旦譚元儀被大驪那些上柱國姓氏在廟堂上,蓋棺定論,屬於辦事不利,那麼陳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島了,因為譚元儀已經自身難保,說不定還會將他陳平安當做救命稻草,死死攥緊,死都不放手,希冀著以此作為死地求生的最後本錢,那個時候的譚元儀,一個能夠一夜之間決定了青冢、天姥兩座大島命運的地仙修士,會變得更加可怕,更加不擇手段。

道理再簡單不過。

炭雪會被陳平安此刻釘死在屋門上。

陳平安同樣有可能會淪落為下一個炭雪。

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,生死自負。

劉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陳平安的開口說話,沒有打斷這個賬房先生的沉思。

陳平安的第一句話,“勞煩真君請動譚元儀,近期來青峽島與我秘密一敘,越快越好。”

劉志茂松了口氣。

只是接下來陳平安一番話就又讓劉志茂提心吊膽了,為難至極。

“你我都清楚,譚元儀在宮柳島碰壁,劉老成絕不是漫天要價,給你們什麼坐地還錢的機會。現在粒粟島譚元儀本人,就是一個爛泥坑,趟這渾水,一不下心就要滿身泥,所以我有兩個條件,一個是你在顧璨孃親身上的秘密禁制,必須撤銷,不用問我會不會懷疑你答應下來卻不做,你我都知道雙方的底線,沒必要做這些無聊試探。你更清楚,我如今對待春庭府的態度。”

“第二個條件,你放棄對朱弦府紅酥的掌控,交給我,譚元儀不濟事,就讓我親自去找劉老成談。”

陳平安最後沉聲道:“第二個條件,其實都不算條件,劉志茂,你自己掂量清楚了!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,這不止是你們書簡湖的規矩,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。”

劉志茂毫不猶豫道:“可以!”

陳平安似乎有些訝異。

劉志茂攤開一隻手掌。

陳平安微微一笑,將那隻裝滿酒的白碗推向劉志茂,劉志茂舉起酒碗喝了一口,“陳先生是我在書簡湖的唯一知己,我自然要拿出些誠意。”

劉志茂轉頭看了眼那條小泥鰍,收回視線後,伸出一根手指,點了點自己腦袋,“這玩意兒,我有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真君的知己?怎麼罵人呢?”

劉志茂絲毫不惱,爽朗大笑,“看看,還說不是知己?”

看似瀕死的炭雪,她微微擰轉脖子,看著“相談甚歡”的兩個男人,聽著他們極有可能隻言片語就可以決定書簡湖走勢的話語。

在這一刻。

她稍稍理解了那個陳平安的話裡話。

話裡話,她也有,也會,例如被陳平安一口揭穿、一語道破的那個,說自己在泥瓶巷那邊,尚且懵懂無知,故而一切緣由,一切罪孽,即便是到了書簡湖,不過是稍稍“記事”,所以春庭府如今的“飛黃騰達”,與她這條小泥鰍關係不大,都是那對娘倆的功勞。

可是相比陳平安的話裡話,直到劉志茂走進來,坐下來,身為青峽島主人,但是連喝不喝得成一碗酒,都得陳平安這個客人先點頭答應,並且總算拿回了酒碗,喝成了酒,還挺開心,一位連她都很忌憚的元嬰老修士,竟然以“知己”形容那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。

她才真正承認自己在陳平安這邊,是真的不夠聰明。

陳平安指了指炭雪,對劉志茂說道:“大驪國師,會喜歡這副元嬰境蛟龍的遺蛻,這是我剛剛拿到手的籌碼,做成了這單生意,保你劉志茂一條命,實在不行,讓你撈到手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,避難遷徙出書簡湖,以後成為大驪供奉,最少是有希望的。所以即便粒粟島和劉老成兩邊都談不攏,我一樣可以幫你防止那個最壞的‘萬一’出現。”

劉志茂笑眯眯道:“陳先生真捨得這條畜生?”

陳平安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,指了指炭雪,“我給了她很多次機會,哪怕只要抓住一次,她都不會是這個下場,怨誰?怨我不夠菩薩心腸?退一萬步說,可我也不是菩薩啊。”

劉志茂輕輕點頭,深以為然。

如果眼前年輕人沒有這份手腕和心智,也不配自己坐下來,厚著臉皮討要一碗酒。

當初第一次來此,為何劉志茂沒有立即點頭?

一方面是不死心,希望粒粟島譚元儀可以在劉老成那邊談攏,那麼劉志茂就根本無需繼續搭理陳平安,井水不犯河水罷了。

再者陳平安可以想明白許多事情,紅酥,春庭府婦人的隱蔽禁制,諸如此類,並不會真正讓劉志茂感到“安心”,為何讀書人既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?結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,會說百無一用是書生?還不是如何想是一回事,如何做,又是一回事?

所以陳平如何安處置那條心比天高、命比紙薄的畜生,就是一道無形的門檻,跨得過去,做得好,乾脆利落,漂漂亮亮,劉志茂才敢真正跟陳平安打交道,做買賣。

打打殺殺,必須得有。

如何打殺,更是學問。

這條泥鰍和顧璨的所作所為,甚至是呂採桑、元袁這些所謂的年輕天之驕子,在劉志茂眼中,那就是小傢伙玩過家家,說話的嗓門大一點,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點,就真以為老天爺第一我第二了。但是劉志茂非但不會覺得這樣不好,反而這樣才是最好的,太痴迷於所謂拳頭硬不硬的小傻子越多,連只憑喜怒、動輒殺人的那雙稚嫩拳頭之上,到底靠了多少島嶼、師門老祖宗的威勢,都拎不清楚,值得劉志茂去擔心嗎?他劉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張椅子,只會坐得更穩。

只可惜,來了個更加老江湖的劉老成。

既生劉志茂,何有劉老成?

時不在我,劉志茂只能如此感嘆。

自己之所以在眼前這個年輕人晚輩這邊,如此低三下氣,何嘗不是大勢所迫?不是那塊玉牌,不是大驪鐵騎,不是寶瓶洲中部的風雲變幻?

不過陳平安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,就在於他無比清楚這些,並且一言一行,都像是在恪守某種讓劉志茂都感到極其古怪的……規矩。

並且當這種一句句話、一件件小事不斷聚攏而成的規矩,逐漸水落石出後,劉志茂就願意去信服。

劉志茂突然氣笑道:“前有劉老祖,後有陳先生,看來我是真不合適待在書簡湖了,搬家搬家,樹挪死人挪活,陳先生若是真能給我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,我必有重禮相贈致謝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