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四百四十七章 這麼巧,我也是劍客(第2頁)


他瞥了眼南方,“還是我那位賢王哥哥福氣好,本來是躲起來想要當個縮頭烏龜,哪裡想得到,躲著躲著,都快要躲出一個新帝了,哪怕坐不了幾天那張新做的龍椅,可畢竟是當過皇帝老爺的人,讓我怎麼能不羨慕。”

瘦猴漢子已經站在了馬背上,“殿下,你與曾先生聊你們的,給我句準話,到底殺不殺那兩個男的,放一百個心,那頭女鬼,我保管她毫髮無損!”

韓靖信笑道:“去吧去吧。還有那副大驪武秘書郎的特製甲冑,不會讓你白拿出來的,回頭兩筆功勞一起算。”

瘦猴漢子抹了把嘴,笑呵呵道:“跟著殿下就是好,有肉吃。”

瘦猴漢子作為一位極為擅長近身廝殺的七境武夫,又身負一門讓同境武夫都頭疼的成名絕學,在石毫國江湖上,還真找不到一個讓他盡興的對手。這才投了軍,一開始其實跟太子沾點邊,只是那個書呆子太子爺不是個識貨的,給了個軍中虛職,從來不給真正的實惠,他就乾脆跑到了韓靖信這邊陣營,打算渾水摸魚,撈個大將軍噹噹,尤其是曾先生那個沙場萬人敵的說法,讓他覺得很對胃口。

江湖上,哪怕是滅人滿門,才能殺多少?

沙場上,動輒幾千數萬人攪和在一起,殺到興起,連自己人都可以誤殺!

當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師腳尖一點,飄掠而去。

韓靖信對那位手持長槊的男人說道:“還請許將軍幫著胡邯壓陣,免得他在陰溝裡翻船,畢竟是山上修士,咱們小心為妙。”

並未披掛甲冑的魁梧武將輕輕點頭,一夾馬腹,騎馬緩緩向前。

離京之後,這位邊關出身的青壯武將就根本沒有攜帶鐵甲,只帶了手中那條祖傳馬槊。

他對於皇子韓靖信的所作所為,並不喜歡,但是還不至於心生厭惡,韓靖信雖然性情乖戾,痴迷漁色,喜好濫殺,但是腦子真不差,反觀那位一身書卷氣的太子殿下,是個好人,其實當個太平皇帝,對於石毫國百姓而言,會是好事,但是到了亂世,註定出息不大,剛好如今正值亂世,還不止是數國之亂,而是整個寶瓶洲都在亂,至此關頭,他當然要良禽擇木而棲,哪怕這根木頭早就長歪了。

在胡邯和許將軍兩位心腹扈從先後離去,韓靖信其實就已經對那邊的戰場不太上心,繼續跟身邊的曾先生閒聊。

聊一聊如今寶瓶洲中部的亂局。

韓靖信東一句西一句,說得沒有半點章法。

但是那位曾先生卻沒有半點輕視心思。

在那隻瘦猴似的矮小漢子掠出馬背,並未直接飛撲而至,而是輕飄飄落在雪地上,好似散步,大大咧咧走向三騎。

馬篤宜難免有些緊張,輕聲道:“來了。”

畢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邊的強大扈從,看樣子還是位擅長貼身肉搏的江湖宗師,地仙之下的練氣士,一旦給近身,誰不會給瘋狗似的純粹武夫,咬下一層皮。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識。馬篤宜再相信身邊的陳先生,還是惴惴不安,曾掖更是大氣都不敢喘,對於陳先生,發生在書簡湖地界的種種事蹟和壯舉,他都只是聽說,從未親眼見過,先前還會時不時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,已經滿身熱汗,察覺不到半點風雪寒意。

陳平安翻身下馬,抖落肩頭些許雪花,捲了捲袖口。

與那位打遍石毫國江湖無敵手的武道宗師,迎面走去,一樣緩緩而行。

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,反而像是兩位久別重逢的江湖朋友。

馬篤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穩,狐皮符紙既是她的安身之地,其實也是一種約束,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……

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為,好像在今夜一樣幫不到陳先生半點忙,這讓馬篤宜有些灰心喪氣。

女子心思,真是柔腸百轉似江河。

曾掖怯生生問道:“馬姑娘,陳先生不會有事的,對吧?”

馬篤宜轉頭看著那個憨憨的高大少年,沒好氣道:“難道你希望有事啊?然後靠你力挽狂瀾?”

曾掖吃癟,給噎得不行。

那位不惑之年的劍客似乎有感而發,一邊打量著前方的動靜,一邊緩緩道:“大驪蠻子戰線拉伸太長,只要朱熒王朝再咬牙撐過一年,阻敵於國門之外,成功攔下大驪蘇高山和曹枰麾下那兩支騎軍,防止他們一鼓作氣突入腹地,這場仗就有的打,大驪鐵騎已經順風順水太久了,接下去風雲變幻,可能就在朝夕之間。朱熒王朝能不能打贏這場仗,其實關鍵不在自身,而是幾個藩屬國能夠拖多久,只要拼掉了蘇高山和曹枰兩隻大軍的所有銳氣,大驪就只能是在朱熒王朝周邊藩屬大掠一番,然後就會自己撤軍北退。”

韓靖信玩笑道:“如果不是對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,我都要懷疑曾先生是不是朱熒王朝的說客了。”

中年劍客苦笑道:“我只是一名會些下乘馭劍術的劍師,江湖人而已,一直是那些山上劍修最瞧不上眼的一類純粹武夫,年輕的時候,第一次遊歷朱熒王朝,我都不敢背劍出門,如今想來,這樁可謂奇恥大辱的糗事,我就該想著朱熒王朝給大驪馬蹄踩個稀爛才對,不該慫恿殿下去往朱熒京城蟄伏几年,等到大勢明朗,再返回石毫國收拾山河。若非皇后娘娘信得過在下,如今還不知道在哪裡混飯吃。”

韓靖信突然說了一句離題萬里的言語,“都說大驪國師算無遺策,可連同咱們石毫國在內,幾大朱熒藩屬,都稱得上是負隅頑抗,看來大驪諜子對於咱們這些藩屬國的滲透,很失敗啊。咱們石毫國,也就有個邊軍黃氏,那還是覺得有機可乘,不甘心當個邊境線上吃沙子聞馬糞的土皇帝,想要豪賭一場,才臨時起意,拉上我那個賢王哥哥,一起投靠的蘇高山。”

中年劍客搖頭笑道:“世間就沒有真正算無遺策的人,只有對大勢的精準預判,然後每個步驟都符合審時度勢的宗旨,才是正道。”

韓靖信滿臉心悅誠服道:“曾先生高見。”

中年劍客突然皺眉不語,盯著遠處約莫四十步外、一觸即發的戰場。

胡邯與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修士,已經各自停步。

胡邯身後那一騎,許姓武將手持長槊,也已停馬不前。

韓靖信疑惑道:“那個年輕人找死不成?非但沒有撤退,憑藉仙家術法牽扯胡邯,再祭出幾件殺力大的本命物,反而主動上前?是要服軟?雙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?看來山上的神仙老爺,骨頭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。攤上這麼個主子,那頭豔鬼也算遇人不淑了,這難道不是我這種王八蛋負心郎,才會做的事情嗎?”

中年劍客沒有附和韓靖信最後那句“俏皮”話,神色凝重幾分,“處處都不對勁,此人的的確確是位修士才對,身上有著大小兩座天地的靈氣流轉氣象,要麼是修為太淺,只有下五境,所以靈氣流轉得晦暗凝滯,要麼就是隱藏得深,達到了觀海境、甚至是龍門境修士的高度,所以連我都無法看破。若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純粹武夫,拳意到了渾然天成的境界,可我一直在觀察此人下馬行走的細微跡象,步伐還算穩健,可是我們武夫身上獨有的那種‘意思’……鬆垮得很,簡直就是個沒有明師幫忙領路的門外漢。但是,不提這兩種可能性,我可以確定一件事,那個年輕人,絕對沒有與我們善了的打算。”

韓靖信雙手併攏,將那枚玉佩貼在掌心摩挲,笑道:“會不會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傻子?在山上或是師門周邊地界,耍威風慣了,根本沒瞧出胡邯的可怕?”

中年劍客搖頭,“不像。”

這位曾先生很快改了說法,再次搖頭,“不是。”

韓靖信百無聊賴,一次次吐氣,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,“咱們就別瞎猜了,那個傢伙是騾子是馬,胡邯一拳下去,就清楚了。”

韓靖信放低嗓音,嘿嘿笑道:“胡邯真要碰了硬釘子,也不是壞事,我那兩筆賞賜,胡邯說不定會真正感激幾分,這可是相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。”

中年劍客啞然失笑,輕輕點頭。

韓靖信有些話語洩露出來的心性,真是讓旁人不得不服氣。

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,就已經能夠駕馭桀驁不馴的胡邯,以及那位心高氣傲的許將軍,不光是靠身份。

看人挑擔,會吃力才叫怪事,韓靖信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,停馬持槊的許將軍則是內心波瀾不驚。

只有胡邯身在局中,從一開始的摩拳擦掌,雀躍不已,離著那個年輕男人越來越近,比起遠在身後觀戰的曾先生,胡邯要更加直觀。

直到雙方停步,相距不過五步。

胡邯竟然生出一絲危機感,只是臉上笑意不變,又瞥了眼對方懸掛腰間一側的竹刀和古劍,“小子,你該不會也是位純粹武夫吧?”

結果那個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點點頭,反問道:“你說巧不巧?”

胡邯笑眯眯道:“巧啊,怎麼不巧,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,那我就要忍不住講一講江湖道義了,咱倆打個商量,你和少年只管離去,留下那頭狐皮女鬼,咋樣?”

陳平安笑著不說話。

胡邯視線偏移,再次打量起陳平安身後雪地腳印的深淺。

尋常人看不出差別,可胡邯作為一位七境武夫,自然眼力極好,瞧得細緻入微,年輕人從下馬落地,再走到這裡,走得深淺不一,高高低低。

陳平安微笑道:“別看了,你看不出真相的,我第二次出門遊歷的時候,獨自一人,乘坐仙家渡船,就早早知道了該如何隱藏步伐深淺和呼吸快慢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,所以練拳越來越多了之後,習慣成自然,可能我有些時候,自己都沒在意。”

胡邯愣了一下,嘖嘖道:“小兄弟,還是位高手啊!”

陳平安既沒有承認,也沒有否認,“你是金身境武夫?不過底子打得稀爛,跟紙糊的差不多。”

胡邯呵呵一笑,“小兄弟這話說得傷人感情了,小心我一個不高興,就把你的舌頭連根拔出。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怪我,最近小半年,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,習慣了多聊聊,其實以前我只要是與人對敵,不這樣的。”

胡邯恍然道:“難怪,不打緊不打緊,作為江湖前輩,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,我最喜歡一邊跟人聊天……”

“一邊殺人!”

胡邯腳底下的雪地,雪花四濺。

一拳砸向陳平安腹部。

雙袖捲起的陳平安一手負後,一手掌心輕輕按住那拳頭,一沾即分,身形卻已經借力趁勢向後飄掠出四五步。

胡邯一拳落空,如影隨形,出拳如虹。

矮小漢子身側兩邊的漫天風雪,都被雄渾充沛的拳罡席捲傾斜。

陳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,身形又倒滑出去數步,再往後小兩步,就是那匹坐騎了。



胡邯覺得大致試探出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人真正底子了,正打算不再藏掖,來個乾脆利落的痛下殺手,結果年輕人那手肘不但擋回了自己的拳頭,還驟然間爆出一陣洪水決堤的兇猛勁道,嚇得胡邯趕緊壓下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,後撤數步,當然即便是後退,身為金身境的武道宗師,依舊是行雲流水,毫無頹勢。

胡邯停步後,滿臉大開眼界的神色,“好傢伙,裝得挺像回事,連我都給騙了一次!”

原來那個年輕人氣勢洶洶的拳勁,彷彿是要與他拼死一搏,實則蜻蜓點水,點到即止,這就像稚子手持鐵錘,使出所有氣力提起後,順勢砸下地面,然後竟是在離地寸許的高度,鐵錘就那麼靜止不動了,懸停空中,關鍵是那個稚子掄起錘子,好像很費勁,等到提著鐵錘的時候,反而覺得半點不吃力了。

興許胡邯沒有退讓,而是趁機欺身更近,說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。

但是胡邯心知肚明,更大的可能性,是對方有後手在等著自己,比如年輕人那隻藏在身後的手。

對方對於自身拳罡的駕馭,既然如此爐火純青,哪怕境界不高,但必然是有高人幫著千錘百煉體魄,或是實實在在經歷過一場場無比兇險的生死之戰。

陳平安抖了抖手腕,神色自若,“別說是那個武瘋子了,你境界雖高,可其實在武學造詣上,還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個笑臉兒,他跟你應該是一個路數的純粹武夫,拳意不夠,身法來湊。”

胡邯臉色陰晴不定。

倒不是說這位石毫國武道第一人,才剛剛交手就已經心生怯意,自然絕無可能。

而是年輕人身後的那隻手,以及腰間的刀劍,都讓他有些心煩。

這是一種武學宗師在生死線上砥礪出來的本能直覺。

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。

至於什麼“底子稀爛,紙糊的金身境”、“拳意不夠、身法來湊”這些混賬話,胡邯並未上心。

“只要手心相應,就能收放自如。練拳也講究煉心,重要性,不比修道之人遜色。拳意之下是拳架,拳架之後才是技擊之術。你這樣的金身境,給丟到某個地方後,活不過幾天的,只會淪為那邊武夫的最佳磨刀石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好了,閒聊到此為止。你的深淺,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
胡邯也一手負後,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頭,嬉皮笑臉道:“禮尚往來,這次換你先出手,省得你覺得我欺負晚輩,沒有長者氣度。”

其實只要是相互近身廝殺,綽號“打鐵匠”的胡邯怎麼都是賺的。

只有爹孃取錯的名字,沒有江湖給錯的綽號。

聽到陳平安那句“手心相應、收放自如”後,馬篤宜差點沒笑出聲。

一開始她認為這是陳先生隨口胡謅的大話空話,只是馬篤宜突然收斂神色,看著那個傢伙的背影,該不會真是學問與拳意相通、相互印證吧?

換做別人,馬篤宜根本不會有這麼個古怪念頭,可當這個人是陳平安,馬篤宜便覺得世間的萬一萬一,到了陳平安身上,好像就可能會是那個一。

比如誰會像他這樣枯坐在那間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裡邊?

還會真的離開書簡湖,有了這次的遊歷?

陳平安一步踏出。

依舊輕描淡寫,不顯半點宗師氣象。

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動、擊碎四周雪花,簡直就是天壤之別。

胡邯嚼出一些餘味來了。

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年輕人,肯定是重傷在身,所以每次出手,都像是個……做著小本買賣的賬房先生,在算計一星半點的蠅頭小利。

純粹武夫的豪氣,真是屁都沒有!

胡邯殺氣盈胸,徹底放開手腳。

剎那之間,胡邯心絃緊繃,直覺告訴他不該由著那人向自己遞出一拳,可是武學常理和江湖經驗又�
��訴胡邯,近身之後,自己只要不再留手,對方就早晚只有一個死。

些許的心神不定。

一拳已至。

胡邯捱了一拳後,哈哈大笑,“小娘們的撓癢癢不成……”

之後胡邯就笑不出口了。

一拳至,拳拳至。

勢如瀑布飛瀉三千尺。

胡邯只是一拳一拳應對過去,兩人身影飄忽不定,道路上風雪狂湧。

哪怕真是紙糊的金身境,那也是傲視一國江湖的金身境!

七八拳之後,胡邯額頭微汗。

十一拳後,胡邯不但大汗淋漓,嘴角已經滲出血跡。

而那個出拳一次快過一次的年輕人,依舊毫無氣機衰竭、想要停手的跡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