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(第2頁)


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,閉眼輕聲道:“命中該死,大道無望,不死何為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道長可知道,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‘正經’,嗯,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,有句話叫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人遁其一?”

中年道人點點頭,“大衍之數五十,其用四十有九,我們便說道生一,一生二,衍生萬物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魔障一來,修道之人,尤為艱辛,哪怕手擁百萬雄兵,亦是難退心中敵。”

中年道人坐起身,哀嘆一聲,“道理我都懂,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,哪敢奢望大道在我,委實是戰戰兢兢,思來想去,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,只能寄希望於下輩子了。”

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,點頭道:“確實,破山中賊易,破心中賊難。都一樣。”

中年道人強顏一笑,“你的好意,我心領了。”

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,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,萍水相逢山水間。

雙方點到為止,就此別過,並無更多的言語交流。

那撥馬賊如釋重負,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,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。

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,遠去之時,輕聲問道:“陳先生,天底下還有真願意等死的人啊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修行路上,千奇百怪。那位道人,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,唯有先自了,才有棒喝的機會,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,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,只會讓人一頭包,直喊疼。嗯,你們兩個,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?一位高僧說,心如明鏡臺,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另外一位說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這兩個偈子,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?”

曾掖搖頭道:“聽不懂這些。”

馬篤宜笑道:“當然是後者更高。”

陳平安輕聲感慨道:“佛家立意,興許是後者更高,可前者卻是世間痴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,當自渡之人,放下手中竹蒿,起身登岸,最後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,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後者,漸悟是頓悟之本,這裡邊的先後順序,其實還是有的。人生在世,心鏡蒙塵,不擦拭就會積垢,黯淡無光,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。”

陳平安笑了笑,補充道:“兩個偈子都好,都對,之所以跟你們閒聊這個,是因為我先前遊歷青鸞國那一趟,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,對於前者十分不屑,單單推崇後者,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,對待前者,也喜歡暗藏貶義,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。”

馬篤宜笑道:“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,原來早有涉獵,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,讓我佩服得很吶……”

馬篤宜做了個鬼臉,“不行了,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。”

陳平安微笑道:“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,火候不夠。”

之後三騎,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蹟,是一處無主的深潭,入秋時分,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,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誌無據可查的硃紅崖刻,“古壁彩虯金貼尾,雨工騎入秋潭水”,三人抬頭望去,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,依稀可見蛟龍之姿,而腳邊潭水碧綠,不見任何魚蝦。

陳平安收回視線,伸手探入潭水,涼意陣陣,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,是相中了龍鬚河當中的陰沉水運,這座深潭,其實也適合淬鍊劍鋒,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。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,原來水中寒氣,竟然並不純粹,夾雜著許多陰煞汙穢之氣,就像一團亂麻,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,可離著“純粹”二字,就有些遠了,難怪,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。

想必早年這裡也有故事。

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臺。

陳平安此後遠遊梅釉國,走過鄉野和郡城,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,走入蘆花深處藏。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歷野修,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、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。千里迢迢,跋山涉水,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蹟,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、唯有劍柄的古劍,不知千百年後,猶然劍氣森森,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,就是歲月悠久,不曾溫養,已經到了崩碎邊緣,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,反正是無主之物,磨礪修繕一番,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。只是陳平安沒答應,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,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,不至於流散四方,成為禍害。

馬篤宜作為陰物,何嘗看不出,只是不在意罷了,便笑道:“那就拔出了古劍,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,咱們乾脆降妖除魔,得了靈器,攢了功德,豈不是兩全其美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陳年舊賬,混淆不清,怎麼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。”

馬篤宜有些埋怨,“陳先生什麼都好,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稚童氣力不濟,都能砸碎飯碗瓷器,那也算是一種爽利。曾掖可以,那撥馬賊,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,你也行,我當然更容易。”

陳平安感慨道:“人心匯聚,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。古寺寂寥,一個人走入其中,燒香拜佛,會感到敬畏,可若是鬧鬧哄哄,人頭攢動,就未必怕了,再說得極端一點,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,有人起個頭,說做也就做了。”

騎馬穿過亂葬崗,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,四下無人也無鬼。

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,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,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,脫了靴子,伸入沁涼水中,伸著懶腰,滿臉笑意,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,飛上玉搔頭。

馬篤宜停下動作,想要它多停留片刻。

遠處,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,無意間路過附近,停下腳步,痴痴望著她,誤以為是一位仙女,少年心生愛慕,卻又自慚形穢。

馬篤宜伸手趕跑那隻蜻蜓,轉過頭,伸手捻住鬢角處的狐皮,就打算猛然揭開,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。

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,彈掉她的手指。

馬篤宜賭氣似地轉身,雙腿晃盪,濺起無數水花。

少年趕緊跑開。

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裡邊的同齡人,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麼漂亮的神仙姐姐,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。

在一座繁華縣城,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,都覺得大開眼界。

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,衣不遮體,袒胸露乳,步伐搖晃,十分豪邁,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,讀書人以頭做筆,在街面上“寫字”。

街頭街尾還有僕役,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,只等著自家老爺發完瘋,他們好收拾殘局,清掃潔面。

倒是算不得累活,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,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,

與老百姓一問,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。

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,只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,轉頭望去,渾身酒氣的年輕人,滿身酒漬墨漬,氣味古怪至極,只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,高聲大笑道:“我以書法恭敬神明,敢問神明有無膽氣,為我指點一二?千古聖賢何在,來來來,與我暢飲一番……”

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,“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,偶得書法真意,再見公主於寺廟拈花,又得書法神意,公主殿下,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。”

曾掖錯愕道:“陳先生,這傢伙寫的啥,我一個字都認不得。”

陳平安忍著笑,指了指街面,輕聲道:“是以狂草書,寫閨怨詩,至於草書內容,剛寫完那一句,是窗紗明月透,秋波嬌欲溜,與君同飲酴醾酒。嗯,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,為他自己寫的情詩。不過這些字,寫得真是好,好到不能再好的,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草書,楷書行書,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,這種境界的草書,還是頭一回。”

說到最後,陳平安說道:“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,他的字,真正有神意,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,門神、鬼魅都無法長存,不然真要現身一見,對他俯首而拜。”

陳平安突然笑了,牽馬大步前行,走向那位醉倒街面、淚眼朦朧的書癲子、痴情種,“走,跟他買字帖去,能買多少是多少!這筆買賣,穩賺不賠!比你們辛苦撿漏,強上無數!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。”

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,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。

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,笑問道:“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,能不能與你買些字?”

那人醉眼朦朧,晃了晃腦袋,“求我?”

陳平安笑著點頭,“求你。”

那人驀然悲愴大哭,“你又不是公主殿下,求我作甚?我要你求我作甚?走走走,我不賣字給你,一個字都不賣。”

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篤宜那邊,當眾人視線隨之轉移,手腕一抖,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,鬆開馬韁繩,打開泥封,蹲下身,將酒壺遞給讀書人,“賣不賣,喝過我的酒再說,喝過了還是不願意,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。”

那人坐起身,接過酒壺,仰頭灌酒,一口氣喝完,隨手丟了空酒壺,搖搖晃晃站起身,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,“可還有酒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還有,卻所剩不多。”

那人興高采烈道:“走,去那破爛衙署,我給你寫字,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,只要酒夠!”

馬篤宜翻了個白眼。

讀書人的骨氣呢?

曾掖則有些開心,難得見著這麼心情舒暢的陳先生。

到了衙署,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,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,一旁磨墨,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。

牆壁上,皆是醒酒後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。

讀書人喝過了酒,打著酒嗝,問道:“說吧,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麼?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?算了,我不想知道,你想寫什麼,不算數,我想寫什麼就什麼。”

落紙生雲煙,滿堂驚風雨。

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,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,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,虧了。

最後,酒量不錯、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,寫了十數幅大小不一的字帖,徹底醉死過去,倒地不起。

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、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。

之所以能喝這麼多,不是讀書人真的海量,而是喝小半壺,灑掉大半壺,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,真是暴殄天物。

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,離開衙署。

三人牽馬離去,馬篤宜忍不住問道:“字好,我看得出來,可是真有那麼好嗎?這些仙釀,可值不少雪花錢,折算成銀子,一副草書字帖,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