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當空(第3頁)


比如,對待山下的凡俗夫子,更有耐心一些?

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夠通透,可終究是開始想了。

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,當年的泥瓶巷少年,一樣是這般行走而來,才有今天的賬房先生。

與書生分開後,三騎來到梅釉國最南邊一座名為旌州的城池,裡邊最大的官,不是太守,而是那座漕運總兵官衙門的主人,總兵官是僅次於漕運總督的大員之一,陳平安停留了一旬之久,因為發現這裡靈氣充沛,遠勝於一般地方城鎮,有益於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,便挑選了一座臨水的大客棧,讓他們安心修行,他自己則在城內閒逛,期間聽說了不少事情,總兵官有獨子,才學平平,科舉無望,也無心仕途,常年在青樓勾欄流連忘返,聲名狼藉,只不過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,唯獨有個怪癖,喜歡讓下人捕捉大肆貓犬狸狐之類,拗折其足,捩之向後,觀其孑孓狀,以此為樂。

結果那座總兵官衙署,很快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說法,總兵官的獨子,被掰斷手腳,下場如在他手上遭殃的貓犬狐狸無異,嘴巴被塞了棉布,丟在床榻上,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輕人,明明身受重傷,但是卻沒有致死,總兵官大怒,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後,一擲千金,請來了兩座仙家洞府的仙師下山降妖,當然還有就是想要以仙家術法治好那個殘廢兒子。

當時陳平安剛好在漕運河畔散步,親眼看到了一撥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師。

站在船頭的為首之人,竟是一位龍門境修士。

這在梅釉國這類藩屬附庸,請動一位龍門境,是很大的手筆了,看來那座總兵官府邸確實是富得流油。

除了方便曾掖和馬篤宜修行,選擇在旌州逗留,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蔽的原因。

根據春花江畔那座客棧的仙家邸報記載,那橫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,曾經在旌州地界上空,攔下過一次朱熒王朝那位被譽為“一腳已在元嬰境”的金丹老劍修,除去這次交手,旌州前後,又有總計三次的“停步”廝殺,最終在梅釉國與朱熒王朝接壤的邊境,剛好斬殺劍修。

陳平安猜測崔東山和阮秀姑娘是在“釣魚”,誘使一兩位元嬰劍修離開山頭,失去山水陣法的庇護,然後不管不顧地趕往梅釉國版圖,救下那名大道有望、國之重器的金丹劍修。

不然以崔東山的元嬰修為和一身法寶,對付一個金丹劍修,根本無需麻煩。

極有可能,梅釉國邊境一帶,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許弱,即便是兩人都在,陳平安都不會感到奇怪。

不愧是龍門境修士的譜牒仙師,與另外一撥勢力較小的同行聚頭後,治好了那位權貴子弟,只是將來行走會微瘸,註定是提不起重物了,雙方仙師,分別以仙家秘寶和一頭靈物,循著蛛絲馬跡,當晚就找到了那頭膽敢對總兵官府出手的妖物,在城中一場血戰,那夥仙師倒是一個比一個出手凌厲,妖物一直只是繞路躲避,險象環生。

事實上,能夠那麼以其人之道折磨總兵官獨子,悄然潛入,又悄然離去,就意味著想要殺掉那個年輕人,輕而易舉,只是不知為何,妖物沒有殺人,只是傷人。

夜色中,陳平安一直在城頭那邊看著,袖手旁觀。

如果不是那頭妖物犯傻,有意無意挑選了一條不利於遠遁的路線,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傷慘重,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對,而是譜牒仙師的次次出手,真是半點不計後果。

最後仍是被那頭妖物逃出城中。

仙師如蝶雀紛紛掠過城頭,撇下那些只能夠搖旗吶喊的漕運官兵,繼續出城追殺,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,那兩夥仙師出城追殺,氣勢洶洶,實則很快就停下了,即便已經沒了妖物的蹤跡,仍是故意靈器迭出,對著一塊空地轟砸不斷,絢爛至極。

與此同時,那位從頭到尾沒有傾力出手的龍門境老仙師,在出城之時,就改了方向,悄然離開捉妖大軍隊伍。

陳平安躍下城頭,遠遠尾隨其後。

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,陳平安站在一棵大樹的枝頭,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殺後,以一根銀白色的法寶縛妖索,成功束縛住了那頭現出真身的狸狐。

老修士得逞之手,以縛妖索拽著那頭渾身浴血的雪白狸狐,徑直來到陳平安附近,笑問道:“怎麼,要分一杯羹?”

陳平安飄落在地,笑道:“老仙師做得一手好買賣,弟子那邊,回頭去總兵官府說一通大妖難馴的措辭,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們的出手,盡心盡力,炫目不已,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難安,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筆神仙錢,懇請老仙師你們務必捉妖到底,這邊,老仙師偷偷捕獲了妖物,到時候再隨便找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狸狐精怪,交予總兵官府交差,皆大歡喜。”

老修士撫須而笑,“你這後生,倒是眼力不差。我那些愚鈍的弟子當中,都有幾個不開竅的傻蛋,你不過是在旁邊看了幾眼,就曉得其中關節了。”

陳平安玩笑道:“老仙師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?”

老修士哈哈大笑,“我又不是那喪心病狂的野修,為了錢財,爹孃師徒都可以不認,說吧,你開個價,若是價格公道,就當是你一筆該得的意外之財,馬無夜草不肥嘛。”

陳平安問道:“不知道老仙師捕捉此物,拿來做什麼?”

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縛妖索,妖物哀嚎不已,“畢竟是辛苦修行到觀海境的妖物,拿回山門後,調教一番,去其戾氣,當做護山供奉栽培,不是我自誇,這也是它的一樁大道福緣。”

陳平安點了點頭,笑道:“有真有假,且不去管。不過我還是奉勸老仙師慎重考慮,不要以那根縛妖索捉我。”

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,“你這後生,真是不知好歹,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真不怕好事變禍事?”

陳平安雙手籠袖,收斂笑意,“你其實得感激這頭妖物,不然先前城內你們造孽太多,這會兒你已經半死不活了。”

龍門境老修士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,放聲大笑,樹葉震動,簌簌而落。

陳平安嘆息一聲,“生財有道,撈到手的又是漕運官員的不義之財,我覺得很好。可是為了掙錢,枉顧百姓性命不
說,這會兒還要與人聯手,等著他們聞訊趕來,捉妖又殺人,斬草除根,就不太善了。”

老修士看著那個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輕人。

越看越不對勁。

也就愈發忌憚。

修行之人,一旦真正結仇,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絕為止,不然就是糾纏不清的百年恩怨。

陳平安說道:“我出錢與你買它,如何?”

老修士猶豫不決。

陳平安丟出一塊玉牌。

青峽島頭等供奉。

老修士沒敢伸手接住,修士秘術,千奇百怪,誰敢掉以輕心。

陳平安沒有早早馭回玉牌,任其懸停空中,由著那位龍門境老修士仔細端詳,然後丟出一顆穀雨錢,“如今我們青峽島有些亂,聲勢不如以往,你又是個梅釉國小有名氣的譜牒仙師,不然你這會兒已經死了,這根法寶縛妖索,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,拿了錢,就消停一些,不然你就一輩子和弟子一起,乖乖躲在山頭上安心修道好了。”

陳平安笑了笑,“當然了,一顆穀雨錢,價格肯定不算公道,但是價格公道了,對得起這塊玉牌嗎?對不對,老仙師?”

陳平安一拍養劍葫。

兩把飛劍掠出,一閃而逝。

老修士眼皮子直打顫,揮袖一推,將玉牌拂退回那個身穿青色棉衣的年輕“劍仙”身邊,然後收下了那顆穀雨錢,打了個稽首,笑道:“不打不相識,道友若是信得過,以後可以來我們龍蟠山做客。”

陳平安收起玉牌,初一十五也掠回養劍葫,微笑道:“老仙師如此會做生意,我可不敢上門送錢。”



老修士爽朗大笑,一抖縛妖索,雪白狸狐摔落在地,收起那件法寶,也說了幾句比較硬氣的話語,“只要青峽島在書簡湖還站得穩,小小龍蟠山,只會送錢,不敢收禮,燙手。不敢若是青峽島哪天沒了,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面,不然傷感情。”

老修士也不含糊,撂下話後,說走就走。

陳平安掠上枝頭,片刻之後,才飄然落地,是真走了。

那頭蜷縮在地的雪白狸狐,一邊療傷,一邊瞪大眼睛,瞪著那個年輕修士。

真是位劍修?

她下山之後,不敢招搖過市,見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,所以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劍修呢。

陳平安揮揮手,“走吧,別示敵以弱了,我知道你雖然沒辦法與人廝殺,但是已經行走無礙,記得近期不要再出現在旌州地界了。”

她眨了眨眼睛。

陳平安打趣道:“怎麼,怪我耽誤你在龍蟠山的大道福緣?”

她以清脆嗓音開口說道:“龍蟠山豢養了一頭很可怕的惡蟒,是真正的護山供奉,喜歡吞食精怪,所以方才那個老壞蛋是騙你的,你以後一定要小心啊。”

陳平安點點頭,示意自己會留心的,然後沒有走向前,而是在原地蹲下身,“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是書簡湖的野修,為何要救你?”

她趕緊閉上嘴巴,一個字都不說了。

陳平安笑著拋出一隻小瓷瓶,滾落在那頭雪白狸狐身前,道:“如果不放心,可以先留著不吃。”

她終於忍不住開口,“公子圖什麼呢?”

陳平安微笑道:“那我問你,為了不傷及無辜,差點在城中就被抓住,你又圖什麼呢?”

她笑眯起眼,一頭狸狐這般作態,又彷彿人間女子,所以特別好玩,她嬌聲嬌氣說道:“公子,我們是同道中人唉?”

只是她很快就苦著臉,有些抱歉。

總覺得這麼說,有些對不住這位恩人。

因為他們這些幸運到能夠生而為人的傢伙,罵人的話裡邊,其中就有禽獸不如這麼個說法。

陳平安不置可否,揮揮手,“走吧走吧,人心鬼蜮,很可怕的,以後不要仗著一身修為,就嬉戲人間了,你與天地鬥,已經贏了一次,這才有瞭如今的修為,一定要多珍惜。可是當你與人鬥,哪裡是那些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的對手,走吧,以後哪怕忍不住要來人間再走一遭,市井逛蕩,務必小心再小心些。還有,以後不要千萬覺得次次都能碰到我這樣的人,你怎麼就知道今天的好人,以後會不會變成壞人?”

她輕輕抬起一隻爪子,“捂住嘴巴”,笑道:“能這麼說的人,怎麼會變成壞人呢,我可不信。”

陳平安雙手籠袖,蹲在那兒,微笑道:“不信就不信,隨你,不過我可提醒你,那個龍蟠山老壞蛋,說不定會反悔,與其餘仙師碰頭後,就要殺過來,捉了你,給那條惡蟒當盤中餐。”

雪白狸狐猶豫了一下,趕緊收起那隻瓷瓶,嗖一下飛奔出去,只是跑出去十數步外,它轉過頭,以雙足站立,學那世人作揖拜別。

那個年輕人就一直蹲在那邊,只是沒忘記與她揮了揮手。

在那小傢伙遠去之後,陳平安站起身,緩緩走向旌州城,就當是夜遊山林了。

一想到又沒了一顆穀雨錢,陳平安就嘆息不已,說下次不可以再這麼敗家了。

只是這個賬房先生大概忘記了,當時在狗肉鋪子送出手一顆小暑錢後,好像也是這般提醒自己的。

陳平安渾然忘記這一茬了,一邊散步,一邊仰頭望去,明月當空,望之忘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