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(第3頁)
陳平安坐在老人對面,揹著那把劍仙,腰間懸掛著養劍葫。
老人覺得那把劍有些礙眼,至於那枚養劍葫,還稍微好一些,江湖兒郎,喝點酒,不算什麼,“就靠著這些身外物,才得以活著離開那處汙穢之地?”
陳平安說道:“不能說‘就’,不過沒有這把劍,我還真活不下來。在書簡湖青峽島,差點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。”
老人譏笑道:“人家若是真要殺你,有無這把劍,根本不重要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在可殺可不殺之間,沒有這把劍,可殺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了。”
老人皺眉不悅。
陳平安緩緩道:“武學路上,當然是要追求純粹二字,可是如果刻意為了盡善盡美的‘純粹’,一次次故意將自己置身於生死險境當中,我覺得不好,一次涉險而過,哪怕再有兩次三次,可是總有一天,會遇到過不去的坎,到時候死了也就是死了。我覺得練拳的純粹,要先在修心一事上,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純粹,先做到心境無垢,出拳之時夾雜著諸多身外物,事後才有機會剝除,這是武道純粹的根本,不然武學道路,本就道阻且長,坎坷難行,更有斷頭路在前方等著,如果仍是喜歡告訴自己死則死矣,還怎麼走得遠?”
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,身體微微前傾,冷笑道:“怎麼,出門在外浪蕩幾年,覺得自己本事大了,已經有資格與我說些大話屁話了?”
當老人不過是身前向前幾分,竹樓二層的屋內,瞬間便是拳意豐沛如洪水,洶湧撲向陳平安。
就連竹樓外的石柔,都察覺到這股洪澇即將決堤的驚人氣勢。
陳平安坐在原地,巋然不動,身形如此,心境如此,身心皆是。
室內如有迅猛罡風吹拂。
陳平安不斷向後倒滑出去,只是依舊腰桿挺直,哪怕背靠牆壁,依舊不改坐姿絲毫。
老人嘆息一聲,眼中似有憐憫神色,“陳平安,走完了一趟書簡湖,就已經這麼怕死了嗎?你難道就不好奇,為何自己遲遲無法水到渠成破開五境瓶頸?你真以為是自己壓制使然?還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?”
陳平安默然無聲。
老人看著那個背靠牆壁的枯槁年輕人,“怕死就是怕死,你不敢承認罷了,當然,你自有怕死的萬般理由,我不會因此而笑話你半句,不過呢,世事值得玩味處,就在於此,習武也好,修道也罷,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,所以你的道理是對的,但是很可惜,你無法用一個於你正確的道理,來說服自己的本心。你如今想要練劍,這個執念越來越深刻。我猜測你在書簡湖這幾年,經常會有念頭,在不經意間起起伏伏,浮光掠影,你卻不自知,一個是武夫好像不夠強,一個是劍仙實在太瀟灑。這是人之常情,你從未見過我的真正出手,但是你卻走過了一趟劍氣長城,相信親眼所見的劍仙,不止一兩位。”
陳平安欲言又止,似乎想要反駁。
老人笑道:“我當年喂拳,出拳太多,拳拳有分寸,是將你的三境武道之路,打得無比平整,所以你雖然確實遭受太多痛楚折磨,但是路途很……平緩,這自然是我的厲害之處,不傷你體魄本元半點,更不壞你本心絲毫。但是你所見的劍仙風姿,可不會管你一個小武夫的心境,劍意縱橫千百里,氣沖斗牛開雲海,就像隨隨便便一巴掌,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個個大窟窿,你又是喜歡自省的半吊子讀書人,喜歡有事沒事就回頭,看看自己走岔了沒有,不曾想每次回頭,就要下意識看一看那幾個窟窿,如凝深淵,如觀深井,深墜其中,不可自拔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在老龍城,我就意識到這一點,劍修左右在蛟龍溝的出劍,對我影響很大,加上先前魏晉破開天幕一劍,還有老龍城範峻茂飛往桂花島的雲海一劍……”
說到這裡,陳平安神色凝重,“可是進入書簡湖後,我並非如前輩所說,毫無察覺,事實上恰恰相反,我已經有意識去一點點消弭這種影響。”
老人大笑道:“往水井裡丟石子,每次還要小心翼翼,儘量不要在井底濺起水花,你填得滿嗎?”
陳平安恍然大悟,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,問道:“敢問前輩,那我應該如何做?”
老人冷嘲熱諷道:“看來一趟書簡湖之行,讓你形神憔悴不說,連一顆原本還湊合的腦子也生鏽了。”
陳平安只是凝視著老人。
老人沉默片刻,“好在有些東西還沒丟乾淨,不然就真沒救了。”
老人抬起一隻拳頭,“習武。”
老人抬起另外一隻手,雙指併攏,“練劍。”
然後老人手氣雙手,站起身,居高臨下,俯瞰陳平安,道:“即便可以兼得,那麼主次怎麼分?分出主次,當下又怎麼分先後?什麼都沒想明白,一團漿糊,成天渾渾噩噩,活該你在城門大開的關隘外邊繞圈子,還洋洋自得,告訴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頸,只是不願意而已。話說回來,你躋身六境,確實簡單,不過就跟一個人滿褲襠屎一樣,從屋外進門,誤以為進了屋子就能換上一身乾淨衣衫,其實,那些屎也給帶進了屋子,不在身上,還在屋內。你好在誤打誤撞,總算沒有破境,不然就這樣從五境躋身的六境,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樓,來見我?”
老人輕輕一跺腳。
陳平安的後背,被撲面而來的劇烈罡風,吹拂得死死貼住牆壁,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樓牆壁,再竭力不讓後腦勺靠住牆壁。
體內一股純粹真氣若火龍游走竅穴。
老人眯眼望去,依舊站在原地,卻驟然間抬起一腳朝陳平安額頭那個方向踹出,砰然一聲,陳平安後腦勺狠狠撞在牆壁上,體內那股純粹真氣也隨之停滯不前,如負重一座山嶽,壓得那條火龍只能匍匐在地。
老人嘖嘖道:“陳平安,你真沒想過自己為何三年不練拳,還能吊著一口氣?要知道,拳意可以在不練拳時,依舊自我砥礪,可是身子骨,撐得住?你真當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?就從來不曾捫心自問?”
陳平安呼吸困難,臉龐扭曲。
早知道這次返回竹樓,有大苦頭要吃,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直截了當。
但是老人的那個問題,讓陳平安心中如同“懸崖勒馬”,心意驟然停歇如拴馬,暫時摒棄老人拳罡帶來的壓制,靜心聚氣,聚精會神,去思考這個之前依稀想過卻一筆帶過的問題。
老人又是抬腳,一腳尖踹向牆壁處陳平安的腹部,一縷拳意罡氣,剛好擊中那條極其細微的火龍真氣。
陳平安隱約間察覺到那條火龍首尾、和四爪,在自己心扉門外,驀然間綻放出三串如爆竹、似春雷的聲響。
老人說道:“顯然是有修行之人,以極高明的獨到手法,悄悄溫養你的這一口純粹真氣,如果我沒有看錯,肯定是位道家高人,以真氣火龍的頭顱,植入了三粒火苗種子,作為一處道家的‘天宮內院’,以火煉之法,助你一寸寸打通這條火龍的脊柱關節,使得你有望骨體榮華煥發,先行一步,跳過六境,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,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。手筆不算太大,但是巧而妙,火候極好,說吧,是誰?”
陳平安一臉茫然。
老人既然已經看出根腳,也就不再為難陳平安,收斂氣勢,陳平安靠牆而坐,汗流浹背。
最後陳平安靈犀一動,苦笑道:“我曾經見過一位朋友的師父,道號火龍真人,現在想起來,當時離別之情,那位道袍繡有火龍的道人,確實伸出手指,虛點了我幾下。”
光腳老人皺了皺眉頭,“為何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樁機緣?”
修行路上,福禍相依,不可不察。
陳平安抹了把汗水,笑道:“送了那朋友一枚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。”
老人點點頭,“山巔修士,不願虧欠,怕沾因果,你這一送,他這一還,就說得通了。”
然後老人突然問道:“而已?”
不等陳平安說什麼。
老人一腳踹出,陳平安腦門處如遭重錘,撞在牆壁上,直接暈厥過去,那老人連腹誹罵孃的機會都沒留給陳平安。
老人嗤笑道:“小小年紀,暮氣沉沉,真是欠揍。”
又是一腳,踹得陳平安身體撞向牆壁,墜地後彈了一下,剛因為疼痛而清醒幾分,就又因為疼痛而暈厥過去。
從頭到尾,老人沒有刻意隱藏氣機和言語。
一頭依附仙人遺蛻的女鬼算個屁。
竹樓簷下,女鬼石柔坐在翠綠小竹椅上,侷促不安,她嚥了口唾沫,突然覺得比起一登樓就被往死裡打的陳平安,她在落魄山這幾年,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