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七十一章 聽說你要問劍(第3頁)
楊老頭扯了扯嘴角。
李槐突然轉過頭,“楊老兒,以後少抽點吧,一大把年紀了,也不曉得注意身體,多吃清淡的,多出門走走,成天悶在這兒等死啊,我看你這副身子骨,挺硬朗啊,爬個山採個藥,也沒問題啊。行了,跟你聊天最沒勁,走了,包裹裡邊,都是新買的衣衫、布鞋,記得自己換上。”
李槐說走就走。
當然沒忘記罵了一句鄭大風,再就是與石靈山和蘇店笑著告辭一聲。
親疏遠近,顯而易見,反著來就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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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寺距離梳水國劍水山莊,大概是七百里山路。
當年是徒步而行,自然走得慢,只是當陳平安御劍遠遊,就很快了。
沒有直去山莊,甚至不是那座繁華小鎮外,相距還有百餘里,陳平安便御劍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,先前俯瞰山河,依稀看出一些端倪,不單單是山清水秀,有云霧輕靈,如面紗籠罩住其中一座山峰。當陳平安剛剛落在山巔,收劍入鞘,就有一位應該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現身,作揖拜見陳平安,口呼仙師。
陳平安摘了斗笠,趕緊抱拳還禮,笑道:“我只是路過,土地爺無需如此。”
在龍泉郡家鄉那邊的習俗,親人死後上山選墓開山破土,需要先以石頭壓紙錢,擱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,相當於與土地公租借山頭,到出殯抬棺入土,沿途都會拋灑紙錢,按照當年老人的說法,這是通過土地老爺,為親人買路錢引行,以便順順利利通過鬼門關和走過黃泉路。
陳平安對於此事,極為記憶深刻。只不過第一次離開小鎮,遇到的土地公,是當時還被“拘押”在棋墩山的魏檗,那會兒陳平安其實失落了很久。
當下,那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,神色恭敬,寒暄幾句後,這位負責一方山脈土地就要告辭離去。
委實是因為對方分明是一位劍仙,小小土地,攀附不起。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,他自然不願錯過。
陳平安拿出一壺烏啼酒,遞給那位有些拘謹的土地老爺,“這壺酒,就當是我冒昧拜訪山頭的見面禮了。”
那位都沒有資格將名諱載入梳水國山水譜牒的末流神靈,頓時惶惶恐恐,趕緊上前,弓腰接過了那壺仙家釀酒,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,就知道不是人間俗物。
陳平安摘下養劍葫,喝著古宅老嬤嬤自釀的土燒,問道:“土地爺,我此行去往劍水山莊拜訪朋友,不知道這十年來,莊子近況如何?”
土地公小心醞釀,不求有功但求無錯,緩緩道:“回稟仙師,劍水山莊如今不再是梳水國第一大門派了,而是換成了刀法宗師王毅然的橫刀山莊,此人雖是宋老劍聖的晚輩,卻隱約成了梳水國內的武林盟主,按照當下江湖上的說法,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劍聖打一架了。一來王毅然成功破境,真正成為第一流的大宗師,刀法已經出神入化。二來王毅然之女,嫁給了梳水國的豪閥之子,再就是橫刀山莊在大驪鐵騎南下的時候,最早投靠。反觀我們劍水山莊,更有江湖風骨,不願依附誰,聲勢上,就漸漸落了下風……”
說到這裡,土地公猶豫了一下,似乎有難言之隱。
陳平安說道:“土地爺但說無妨。”
那男子壓低嗓音說道:“朝廷那邊,打算讓劍水山莊搬一搬,要在那邊建造一座五嶽之下、規格最高的山神廟,聽說是大將軍楚濠想要促成此事。”
陳平安喝了口酒,笑道:“就是那個在兵法上,跟大驪藩王認祖歸宗的楚濠,楚大將軍?”
王毅然也好,楚濠也罷,都是熟人。
王毅然人不差,雖然女兒王珊瑚遠遠不如他,但是王毅然當年在那場風波中的言行舉止,其實當得起豪傑二字。
至於當年與宋老前輩並肩作戰,在沙場上與對方分過生死的楚濠,陳平安不至於去尋什麼仇,沙場和江湖,恩怨都在兩處了。
不過這會兒言語提及,陳平安自然不會客氣。
土地公嘿嘿一笑,言多必失,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,他畢竟還是梳水國的小小土地,楚濠卻是如今梳水國朝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,當然要刨去那撥“梳水國太上皇”的大驪駐守文官。
陳平安戴上斗笠,別好養劍葫,再次抱拳致謝。
土地公趕緊捧著那壺酒彎腰,“仙師大禮,小神惶恐。”
陳平安御劍離開這座山頭。
土地公壓下心中驚懼,疑惑道:“宋雨燒終究不過一介武夫,如何能夠結識這般劍仙?”
在與劍水山莊毗鄰的小鎮外,一座僻靜小山頭,陳平安收劍入鞘,下了山,走到官道上,緩緩而行。
過了小鎮,來到劍水山莊大門外。
陳平安摘下斗笠,與山莊一位上了歲數的門房老人笑道:“勞煩告訴一聲宋老劍聖,就說陳平安請他吃火鍋來了。”
老門房猶豫了一下,看了眼年輕人,背劍掛酒壺,應該也是位江湖中人,只不過面生,名字也沒聽過,應該不是莊子的故人朋友,而且會在這個時候拜訪莊子,實在不巧,更不應該,所以老人歉意道:“這位公子,我們莊子最近不見客,公子還是回了吧。”
陳平安只好解釋自己與宋老前輩,真是朋友,當年還在莊子住過一段時間,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邊,練過拳。
劍水山莊規矩重,老門房守著一畝三分地,不愛打聽事兒,加上先前陳平安在瀑布練拳,宋雨燒當時就將山水亭那邊,列為了禁地,所以老門房還真沒聽說過陳平安,關鍵是老人自認雖然年紀大了,可是眼力好,記性更不差,若是見過了幾眼的江湖朋友,都能記住。眼前這個年輕人,老門房是真認不出,沒見過!
所以老門房悄悄挪步,剛好擋住側門,免得這個嘴上言語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輩,硬闖進去,如今莊子可不太平,外患大得嚇人。不過老門房相信這次,還會跟上次朝廷大軍壓境差不多,只要老莊主在,總能逢凶化吉。
但是內心深處,其實老人還是憂慮重重,畢竟就喜歡跟莊子較勁的楚濠,不但升了官,而且相較當年還只是個尋常邊關出身的武將,如今已是權傾朝野,再就是那個迅猛崛起的橫刀山莊,本來該是劍水山莊的朋友才對,可江湖便是如此無奈,都喜歡爭個第一,那個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,一舉擊殺古榆國劍法宗師林孤山,那把被蘇琅懸佩在腰間的神兵“綠珠”,就是明證,如今蘇琅自恃劍術已經登峰造極,便要與老莊主在劍術上爭第一,而王毅然則要與老莊主爭個梳水國武學第一人,至於兩個莊子,相當於兩個門派之間,也是如此。
可即便是自家莊子,上上下下,都不好說那青竹劍仙蘇琅,還有橫刀山莊的王毅然,就是什麼壞人。
反正已經到了劍水山莊大門口,陳平安就沒那麼急了,耐著性子,與老門房磨嘴皮子。
一來二去,老門房大概是確認這個江湖後生,除了喜歡說些不著邊際的糊弄人言語之外,其實不是什麼壞人,就堵住門口,跟對方攀扯,反正閒著也是閒著,不過老人有些腹誹,這個年輕人,沒啥伶俐勁兒,跟自己聊了半天,拿著酒壺喝了好多口酒,也沒問自己要不要喝,哪怕是客氣一下都不會,他又不會真喝他一口酒,如今他還守著門當著差,自然不可以喝酒。再說了,自己莊子釀造的酒水,好得很,還貪你那破酒壺裡邊的酒水?聞著就不咋地。可喝不喝是一回事,你這年輕人問不問,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。
陳平安當然也有苦衷,養劍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,老人一接手就會露出馬腳,他陳平安總不能從咫尺物中“憑空變出”一壺烏啼酒來,何況也是真不捨得,雙方無親無故的,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釀喝的道理,他陳平安的摳門吝嗇,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。
老門房閒來無事,便一邊嫌棄年輕人不上道,一邊順著對方的言語,跟對方說了些整座梳水國都知道的事情。
廟堂上,楚濠已經放出話來,若是一月之內劍水山莊再不搬遷出此地,後果自負。
而王毅然,還算厚道,沒有來山莊這邊鬧事,只是即將舉辦武林大會,邀請各方豪傑去橫刀山莊做客,共襄盛舉。
至於那個青竹劍仙蘇琅,最近就會來此“問劍”於老莊主,來者不善啊,若是真沒有幾分把握,哪敢在這種事情上兒戲。
老門房還說已經明明拒絕了蘇琅的挑戰,可是那青竹劍仙還算年輕氣盛,放話給梳水國江湖,說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劍水山莊的。
陳平安聽過之後,沉默不語。
他與那個蘇琅,曾經有過兩次廝殺,只是最後蘇琅不知為何臨陣倒戈,反過來一劍削掉了本該是盟友的林孤山頭顱。
老門房感慨道:“你這個外鄉後生,現在知道我為何不讓你進門了吧,若是平時,也就讓你進去了,我們劍水山莊,不差幾壺待客的好酒,只是這會兒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,天曉得小鎮那邊有無朝廷諜子盯著,你這一走進門,再走出門,可就說不清楚了,年輕人,你好好想一想,為了點江湖虛名,惹禍上身,值當嗎?何苦來哉,還是走吧。”
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門內,老門房便跟著轉頭,以為是府上什麼人來門口這邊了。
結果也沒個人影。
等到老門房收回視線,那個年輕人已經向他遞過一壺酒,笑道:“老先生是老江湖,就憑這番好心言語,就該收下這壺酒。”
老人正疑惑為何年輕人有那麼個探望視線,便沒有多想什麼,心想這後生還算有點混江湖的資質,不然愣頭愣腦的,武功好,人品好,也未必能混出個大名堂啊。老人仍是搖頭道:“拿了你的酒,又攔著你大半天了不讓進門,我豈不是虧心,算了,看你也不是手頭寬裕的,自個兒留著吧,再說了,我是門房,這會兒不能喝酒。”
陳平安揭開泥封,晃了晃,“真不喝?”
老門房一聞,心動,卻沒有去接,酒再好,不合規矩,何況人心隔肚皮,也不敢接。
但是那個年輕人突然戴上了斗笠,一下子將酒壺塞給他,轉身走了臺階,笑道:“好像有人要來,多半是我這樣的,我去替老先生去打聲招呼,要他不用來莊子沽名釣譽了。”
老門房捧著酒壺,舉目望去,目力所及,道路之上,並無人影。
而那個年輕人依舊緩緩遠去。
老門房哭笑不得,到底還是個年輕人,臉皮薄,吃過了閉門羹,然後就找了這麼個蹩腳理由,給自己臺階下?
老人嘆了口氣,有些於心不忍。
可是人在江湖,就是如此,原本還打算告訴那個假裝自己是劍客的年輕人一句,等到莊子風平浪靜了,再來登門,自己肯定不攔著了。
只是猶豫之後,老門房還是把那些言語咽回肚子。
年輕人出門走江湖,碰碰壁不是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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靠近劍水山莊的那座熱鬧小鎮,一座客棧的天字號雅間內,一位真實年紀早已不惑之年,卻越來越面如冠玉的“年輕人”,十年前面相彷彿而立之年,如今更是如同弱冠之齡的公子哥。
他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,正在動作極為細緻地擦拭一把出鞘長劍,劍鞘橫放在膝,篆文為“綠珠”二字,曾是古榆國第一劍客林孤山的心愛佩劍,當年林孤山被斬去頭顱後,這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,就成了他的佩劍。
此人腰間,還懸掛著一截光澤幽瑩的青竹,長兩尺六寸,與劍等長。
在一位頭戴斗笠揹負長劍的青衫劍客離開小鎮的時候。
與這位低頭細心擦劍之人,一路隨行離開松溪國來到這座小鎮的貌美女子,就腳步輕盈,來到門外,敲響了屋門,她既是劍侍,又是弟子,柔聲道:“師父,終於有人拜訪劍水山莊了。”
既是師徒也是主僕的二人,來此已經將近一旬光陰,男子吩咐她,等到哪天有誰去往那座門可羅雀的劍水山莊,就是自己的出劍之時。
她這些天就一直在小鎮最高處,等待那個人的出現。
她都等著有些煩了,因為她無比相信,師父此次問劍於宋雨燒,一戰之後,必然會揚名於梳水、松溪、綵衣諸國!
只是苦等將近一旬,始終沒有一個江湖人去往劍水山莊。
屋內男子微笑道:“很好。”
那位女子劍侍退下。
掠上一座屋脊翹簷,心情激動,等待師父的問劍和出劍。
那一劍,必然是冠絕江湖的絕世風采!
因為屋內那個男人,是青竹劍仙蘇琅!
蘇琅在屋內沒有急於起身,依舊低著頭,擦拭那把“綠珠”劍。
擦拭劍鋒,本就是在養育劍意,不斷積蓄劍意。
女子劍侍只覺得度日如年,看一看劍水山莊,生怕那個宋雨燒突然跑路了,再看一看客棧那邊,希冀著師父的身影趕緊出現。
終於,重新換上了一襲青綠長袍的青竹劍仙蘇琅,走出了客棧大門,站在那條可以直通劍水山莊的熙攘大街中央。
腰間懸佩那一截彰顯其超然身份的青竹,蘇琅手持綠珠。
大街之上,劍氣充沛如潮水洶洶。
大街行人嚇得紛紛作鳥獸散。
然後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青竹劍仙的名號,接下來一驚一乍的言語,此起彼伏。
然後就是無數好事之徒,或者登樓,或是學那位蘇琅的劍侍,爬上屋頂觀戰。其中有些神色嚴肅的男女,在小鎮位置各異,相較於那些鬧哄哄一個個面紅耳赤的看客,更加沉默,他們便是梳水國安插在此處的諜子和死士。
女子站在視野最為開闊的屋脊翹簷上,冷笑不已。
蘇琅開始向前跨出第一步。
劍氣縱橫四面八方。
第二步,一步便跨出一丈。
一些不知和死還留在大街兩側路人,開始感到窒息,紛紛躲入鋪子,才稍稍能夠呼吸。
當這位名震數國的江湖大劍仙跨出第三步,一步就是數丈之遠。
那些被楚大將軍安插在小鎮的諜子死士,即便遠遠旁觀,內心亦是震撼不已,天底下竟有如此凌厲的劍氣。
蘇琅第四步,剛好離開小鎮牌樓。
一身劍意與氣勢,已經攀升到畢生武學的巔峰。
可就在此時,蘇琅竟然停步了。
遠處走來一位頭戴斗笠的青山劍客。
蘇琅之所以停步,沒有順勢去往劍水山莊,問劍宋雨燒。
就在於眼前這個突兀出現的不速之客,因為此人的出現,有過一剎那,剛好是蘇琅要拔出手中綠珠的瞬間,讓蘇琅原本自認無瑕心境和圓滿氣勢,好像出現了一絲塵垢和凝滯。
所以蘇琅選擇停步不前。
但是任由那人“一步”就來到自己身前。
蘇琅從來不懼與人近身廝殺,尤其對方如果是山上修士,更好。
那個斗笠客瞧著很年輕。
“聽說你要問劍?”
那人開口問道:“可宋老前輩不是已經明明拒絕你的比試了嗎?對於宋老前輩這樣的江湖前輩而言,已經意義很大,你還要得寸進尺?”
蘇琅覺得這些個幼稚問題,一個比一個可笑,不該是一個能夠暫時阻擋自己前行的人物,會問出來的。
那人猶豫了一下,“是不是隻要有個理由,不管對不對,就可以隨心所欲行事?”
蘇琅微笑道:“那你也找一個?”
那人竟然真在想了,然後扶了扶斗笠,笑道:“想好了,你耽誤我請宋老前輩吃火鍋了。”
蘇琅已經重歸圓滿無垢的劍心境界,緩緩道:“那你試試看,能否擋住我出劍。”
一拳過後。
都沒能讓陳平安使出一張縮地方寸符。
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劍仙,筆直一線,從哪裡來回哪裡去,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鎮客棧那邊。
陳平安看也不看那邊,轉身走回劍水山莊,自言自語道:“應該是剛剛到的七境?難怪跟紙糊似的。”
重新回去劍水山莊那邊。
老門房一頭霧水,因為不但老莊主出現了,少莊主和夫人也來了。
人人神情凝重。
難道是那個青竹劍仙露面了?
可是老門房只看到那個去而復返的青衫劍客,老人樂了,哎呦,這小子臉皮挺厚啊,算了,看在那壺好酒的份上,不與這後生計較。再者,混江湖,有些時候,臉皮厚也有厚的好處。
老門房視野中,那個身形不斷靠近大門的年輕人,一路小跑,已經開始遙遙招手,“宋老前輩,吃不吃火鍋?”
老門房抹了把臉,年輕人,這就有些太不要臉了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