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零三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(第3頁)


老子是兩次從鬼門關轉悠回陽間的好漢,還怕你個鳥,杜俞非但沒有退縮,反而狠狠剮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兒,然後笑眯眯不言語。

晏清微笑道:“鬼斧宮杜俞是吧,我記住你和你的師門了。”

杜俞這才有些心虛。

陳平安轉頭對杜俞笑道:“杜俞兄弟,你這得意忘形的壞習慣,是要改改。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髮的江湖女俠,記性長。”



杜俞小雞啄米道:“陳兄教訓的是,一句金玉良言,如贈我萬金錢財,以後我一定好好守住這份家當。”

賭命都賭過了。

乾脆就再豪賭一次。

只要這位前輩今夜在蒼筠湖安然脫身,不管是否結仇,別人再想要動自己,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與之生死與共過的這位“野修朋友”。

自己和師門鬼斧宮自然是不能挪窩,可只要前輩沒死在蒼筠湖,山上修士誰也不傻,不會輕易做那魚鉤上的魚餌,當那出頭椽子。

直到這一刻,杜俞才後知後覺,曉得了前輩起先為何說,自己說不定這趟蒼筠湖之行,可以賺回點本錢。

當然,兇險還是萬分兇險,後患也無窮。

只不過修行路上,除了晏清何露這種鳳毛麟角的存在,其餘人等,哪有躺著享福的美事。他杜俞不一樣在山下,幾次險象環生?

所以說晏清這小娘們,比起前輩這種活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巔高人,還是道行淺了點,她那點眼窩子,如今還養不起蛟龍。

晏清在這之後,不再言語,只是默默跟隨在那一行人身後。

臨近了蒼筠湖畔。

視野豁然開朗。

不愧是銀屏國內最大的一片水域。

今夜月圓。

碧波千里,水光瀲灩,月色水色兩相宜。

由於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,所以建有一座渡口,只不過這條水路,是藻溪渠主專門用來接待京城貴客的,她不許市井俗子踏足半步。

站在渡口處,清風拂面,陳平安以行山杖拄地,舉目遠眺,問道:“杜俞,你說藻溪芍溪兩位渠主,連同你在內,我如果一拳下去,不小心打死了一百個,會冤枉幾個?”

杜俞眨了眨眼睛,這個問題,真不好回答,也不太敢冒冒然開口。

畢竟蒼筠湖就在眼前。

晏清那番威脅人的言語,其實真不算故弄玄虛。山上的規矩就是如此,千百年來世世代代皆如此。

藻溪渠主見蒼筠湖似乎毫無動靜,便有些心焦如焚,站在渡口最前頭,聽那野修提出這個問題後,更是終於開始心慌起來。

若是世上有那後悔藥,她可以買個幾斤一口嚥下了。

之前在水神廟內,自己若是稍稍客氣一些,應付敷衍那雜種野修幾句,也不至於鬧到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。

不管怎麼說,在祠廟之中,這野修來到自家地盤,先請了杜俞入內打招呼,隨後他自己走入,一番當時聽來可笑厭煩至極的言語,如今想來,其實還算是一個……講點道理的?

晏清突然開口說道:“最好別在這裡濫殺洩憤,毫無意義。”

陳平安緩緩向前,走到藻溪渠主身邊,兩人彷彿並肩而立,一起欣賞湖景。

陳平安雙手以行山杖駐地,輕聲問道:“那些孝敬納貢一般,被你送給湖君當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,有沒有誰自己不情願,誓死不從,然後被你以家族親人要挾,才含淚披上嫁衣,有沒有她們的爹孃悲憤欲絕,鬱鬱而終,有沒有與她們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子,想要與你們報仇,然後便被你們一根手指頭捻死了。你老實回答,有沒有?只要有一個,就是有。”

藻溪渠主渾身顫抖起來,咬緊牙關。

陳平安問道:“會改嗎?可以補救嗎?蒼筠湖會變嗎?”

藻溪渠主使勁點頭,泫然欲泣道:“只要大仙師發話,奴家一定痛改前非……”

但是那位頭戴斗笠的傢伙,只是說道:“沒問你,我知道答案。”

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蓋一軟,下跪求饒的時候。

她驀然轉頭望向蒼筠湖,兩眼放光,心中狂喜。

她便立即腰桿直了。

杜俞縮了縮脖子,嚥了口唾沫。

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,面如冠玉,頭戴冠冕,出現在蒼筠湖水面上,如被眾星拱月,有那三河水神,還有那滿臉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,以及大大小小的數十位龍宮文武輔官精怪,氣勢洶洶。身後更遠處,還有數百位蝦兵蟹將,排兵佈陣,各司其職。

其中又有一小撮氣度不凡的仙家修士,離著那位中年男子最近。

更有一位身材不輸龍袍男子半點的健壯老婦人,頭戴一頂與晏清相仿的金冠,只是寶光更濃,月色照耀下,熠熠生輝。

老嫗身後還站著十餘位呼吸綿長、渾身光彩流溢的修士。

正是蒼筠湖湖君殷侯,與寶峒仙境祖師範巍然,攜手離開了龍宮宴席,來見一見那位芍溪渠主所謂的外鄉劍仙。

一位是十數國地界最大的兩條過江龍之一。

一位是銀屏國最有勢力的地頭蛇。

雙方原本在那珍饈無數、仙釀醉人的豪奢筵席上,相談甚歡。

直到那個狼狽而來的芍溪渠主,說了一番讓人掃興言語。

說水仙祠那邊,來了個不知來歷的強橫之輩,竟然隨便就打殺了鬼斧宮杜俞,還揚言要踏平蒼筠湖龍宮,強擄龍女美婢作為玩物,更說那寶峒仙境的仙師算什麼,若敢稍有阻攔,他便一併打殺了。

坐鎮千里水運已千年的湖君殷侯,又不是個痴子,熟稔這賤婢的那張破嘴,當場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,倒地打滾哀嚎,隨後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芍溪渠主,才不敢添油加醋,一五一十說了祠廟那邊的事情經過。

寶峒仙境的那撥練氣士,只當是看個助酒興的熱鬧,至於什麼劍仙,自然是人人不信,據說是那芍溪渠主身邊一位侍女親眼所見,從一個酒壺裡飛出了一把袖珍飛劍。可一個卑微賤婢的言語,能聽個一兩分真就很不錯了。寶峒仙境祖師範巍然始終一言不發。

隨駕城城隍廟那檔子醃?事,早年倒也聽說過,當時不甚上心,只是後來出現重寶現世的跡象,這才著手讓人查探此事,大致過程,前因後果,都已瞭然。

兩位下山辦事的寶峒仙境修士,甚至還與一撥想到一塊去的銀屏國本土仙家,在當年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那邊,起了一點衝突。

自然是對方吃了苦頭,然後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。

範巍然皺了皺眉頭,“清丫頭?”

渡口那邊的晏清微微一笑,“老祖放心,不打緊的。”

湖君殷侯眯起眼。

果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妙女修,若是能夠有幸與她顛鸞-倒鳳一場,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。

只不過可惜了,寶峒仙境對其視若掌上明珠,晏清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傢伙,是身邊範巍然這悍婦的心肝肉,蒼筠湖動她不得。

聽說這晏清與那黃鉞城何露是一雙你儂我儂的小相好?不過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氣象,還好,瞧著尚未被何露得手。

湖君殷侯悄然嚥下一口蛟龍之涎。

渡口那邊。

藻溪渠主再顧不得什麼,躍向蒼筠湖,高聲道:“湖君救我!”

殷侯聞言大笑道:“需要救嗎?”

下一刻。

那位器宇軒昂如同人間帝王的湖君殷侯,勃然大怒。

只見那個心腹渠主在雙腳即將觸及湖面之際,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,藻溪渠主竟是倒飛回渡口岸邊,給那人五指抓住頭顱,一握之下,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,從七竅和身軀之內,猛然綻放出無數條淡金色光線,轉瞬間,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婦人的皮囊。

兩者分離。

宮裝婦人那副身軀,癱軟在地。

被迫現出金身的藻溪渠主發出痛徹心扉的哀憐嚎叫。

雙手使勁拍打那個青衫負劍年輕人的手臂。

只見那人當著蒼筠湖湖君和範巍然的面,驟然加重力道,金身頭顱砰然粉碎,那副金身變作金光點點,不斷消散在渡口,到底只是一位河婆,連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來。

那人淡然道:“是不用救。”

杜俞抬頭望月�
��只管裝傻。

看不見,我什麼都看不見。

晏清此次心絃大震的程度,猶勝先前藻渠婦人水神廟內,簡直就是翻江倒海,被人以拳捶打心鏡。

範巍然扯了扯嘴角,一閃而逝。

這下子你這位蒼筠湖湖君,眾目睽睽之下,當著自家人和別家人一起,顏面盡失,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動干戈了。

隨著殷侯的心中震怒,作為蒼筠湖霸主,一位掌握著所有水運的正統山水神?,靠近渡口的湖面開始波濤起伏,浪頭拍岸之聲,此起彼伏。

然後那個一出手就驚世駭俗的青衫客,說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話的言語,“想聽道理嗎?”

那人看了一眼蒼筠湖湖君,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範巍然,他最後自問自答,“看來不想,我喜歡。”

天地間出現死一般的寂靜,而那月色自古無聲。

杜俞只覺得心中豪氣萬丈,他孃的以後哪天有這份氣概,死也值了!當然最好還是給人打個半死,好歹留下半條命,再來這麼一遭!

他孃的原來英雄豪傑還可以這麼來?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鬧,到底算個啥?

晏清心情激盪,神色複雜。

她望著那個背影。

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,煢煢孑立天高地闊之間,不像是野修,更不會是山上的譜牒仙師,倒像是一位真正負劍遠遊山河的遊俠,似乎還……有些孤單?

晏清為自己這份莫名其妙的念頭,惱火不已,趕緊平穩心神,默唸仙家口訣。

然後她便見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,輕輕放在腳邊,再摘了斗笠,又放在竹箱之上。



他將手中行山杖戳地,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。

然後他開始慢悠悠捲起一隻袖子。

站定後,他便只是揹著劍,掛著酒葫蘆。

最後那人望向蒼筠湖,緩緩道:“不用客氣,你們一起上。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硬,還是你們的法寶多。今天我要是臨陣脫逃,就不叫陳好人。”

杜俞滿臉糾結。

話只說一半多好,前邊那些言語,多帶勁,至於最後一句,就沒必要了吧?高人前輩,這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。

只不過很快杜俞就覺得自己想多了。

前輩果然是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的。

因為說什麼根本不重要。

得看做什麼。

一襲負劍掛酒壺的青衫,竟然在蒼筠湖湖君還沒半句撂狠話的情況下,就已經一腳將半座渡口踩得塌陷,轟然遠去。

岸邊洶湧湖水隨之倒退出去。

一位身披青色甲冑手持長刀的河神,出陣向前一掠迎敵。

砰然一拳而已。

連同甲冑、皮囊、金身,一併當場粉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