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零四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(第3頁)


陳平安閉上眼睛,只是走樁。

一直到響午時分,杜俞這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,滿載而歸。

陳平安說道:“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,另外一隻歸你。”

杜俞哭喪著臉,“前輩,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?”

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,緩緩道:“修行有修行的規矩,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矩,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,聽懂了嗎?”

杜俞其實沒懂,但是假裝聽懂了,不管如何,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。

不過杜俞想了想,打開兩袋子,將屬於自己袋子裡邊的幾件值錢物件,放入了前輩那隻袋子裡邊。

陳平安也沒攔著。

陳平安停下拳樁,掠上一棟最高建築的屋脊上,遠望隨駕城方向。

隨後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,練習走樁。

杜俞就納了悶了,怎麼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,而不是什麼仙家術法?

杜俞隨即大為佩服。

這位前輩行事,果然是與眾不同,返璞歸真了。

這天黃昏中,杜俞又點燃起篝火,陳平安說道:“行了,走你的江湖去,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,所有的旁觀之人,都已經心裡有數。”

杜俞有些尷尬。

自己這份小心思,果然難逃前輩法眼。

若是在渡口那邊,雙方立即分別,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。

杜俞思量一番,覺得該見好就收了,便要扛起那隻麻袋去往隨駕城。

陳平安突然說道:“你再待一會兒。”

杜俞聽命行事,放了麻袋,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,小聲問道:“前輩,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?,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。”

陳平安笑著擺擺手,道:“先前命懸一線,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,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,再拿師門規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,不太好。修行路上,成仙先做人。”

杜俞愣在當場。

瞥了眼地上的那隻麻袋。

似乎直到這一刻,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。

杜俞雙手握拳,安靜無語。

陳平安站起身,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,被陳平安伸手虛按。

杜俞轉頭望去,片刻之後,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。

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。

不愧是晏清仙子。

陳平安皺著眉頭。

杜俞有些心驚膽戰,前輩,求你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,這麼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,前輩你捨得,晚輩我揪心啊。

晏清問道:“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,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?”

杜俞一個沒坐穩,趕緊伸手扶住地面。

陳平安問道:“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?”

晏清微笑道:“一個擔心雲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,真是濫殺之輩?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你信不信,關我屁事?最後勸你一次,我耐心有限。”

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。

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,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,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。

然後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。

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,然後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,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。

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,身形旋轉一圈,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。

嗖一下。

晏清仙子便不見了。

陳平安跳下屋脊,返回臺階那邊坐下。

杜俞抹了一把嘴,嚥了一口唾沫。

陳平安揮揮手,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。

只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,拔地而起,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,好一個地動山搖。

杜俞有些為難,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?招呼都沒打,不太好。不走,萬一是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,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這邊,月夜又好,美人更美……

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。

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。

杜俞剛走出水神廟大門,便怔怔出神。

恐怕這一次不知為何的匆匆趕路,才是那位前輩真正用上那個了全力?

從身後渠主水神廟到蒼筠湖。

早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身影,卻猶有雷聲不絕於耳。

杜俞重重嘆了口氣。

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,眯起眼。

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,已經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,談不上傷勢,頂多就是窒息片刻,有些狼狽而已。

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,陳平安只好趕來,果然,那女子墜湖之後,已經不見蹤跡。

陳平安雙指捻出那張玉清光明符。

就在陳平安即將丟擲出指尖符?的時候。

蒼筠湖水面破開,走出那位身穿絳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,身邊還站著那位似乎剛剛掙脫術法牢籠的年輕女子,她盯著渡口那邊的青衫客,她滿臉怒容。

殷侯向前伸出一隻手掌,微笑道:“方才是本君擔憂晏清仙子的安危,情況緊急,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法,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衝勁,多有得罪,晏清仙子只管上岸。”

晏清神色冰冷,震散身上所有殘餘水氣,御風飄落在渡口上。

如果那個罪魁禍首沒有趕來渡口,晏清無法想象自己的下場。

陳平安看了她一眼,“還不走?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,我是沒辦法幫你了,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,我倒是可以幫忙。”

晏清冷哼一聲,御風遠遊。

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戒備的蒼筠湖湖君,笑道:“你應該很清楚,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,真的不難。”

殷侯點頭道:“確實如此。所以我很奇怪,劍仙為何手下留情。”

陳平安環顧四周,默不作聲。

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。

不但如此,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,又開始烏雲密佈。

陳平安問道:“當年那封隨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,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

湖君殷侯毫不猶豫道:“信的內容,並無新奇,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,無非是希冀著京城好友,能夠幫那位太守死後繼續翻案,最少也該找機會公之於眾。不過有一件事,劍仙應該想不到,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,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上朝廷重臣,就不著急涉險行此事,免得翻案不成,反受牽連。”

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,揭了泥封,緩緩而飲。

殷侯繼續笑道:“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係的,而我與隨駕城的惡劣關係,劍仙清楚,我讓藻溪渠主隨行,其實沒其它想法,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將這封密信送到京城,不但如此,我在京城還算有些人脈,所以交待藻溪渠主,只要那人願意翻案,那就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。其實試圖真正翻案,是休想了,不過是我想要噁心一下隨駕城城隍廟,與那座火神祠罷了,但是我怎麼沒有想到,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乾脆利落,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,一位已經可謂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,並且半點耐心都沒有,都沒讓那人離開隨駕城,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,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牆了吧,顧不得更多了,斬草除根了再說。後來不知是哪裡走漏了風聲,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,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,命心腹將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,送往了京城,交予那人。而那位當時尚未補缺的進士,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隨駕城城隍廟的條件。事已至此,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,畢竟遠親不如近鄰,暗中做點小動作,無妨,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。”

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:“以你湖君身份,一旦相中了某位資質不錯的市井女子,何須如此麻煩?”

湖君殷侯微笑道:“一來百姓無知,畏威不畏德。二來,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,三河兩渠同樣需要,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,蒼筠湖地界上,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,明天少一位女子,長久以往,畏威過多,也是壞事,老百姓還好說,只能認命,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,富貴人家,便會口口相傳,一年到頭擔驚受怕,之後會如何做?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。久而久之,年復一年,蒼筠湖的風水氣數,便要一直向外流瀉。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麼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矩,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,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,不瞞劍仙,許多有錢人,恨不得自己的女兒、孫女被龍宮瞧上眼。”

那位蒼筠湖湖君停頓片刻,唏噓道:“天底下的好買賣,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,只會是年年月月的細水長流,劍仙以為然?”

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,微笑道:“這麼好的道理,從湖君嘴裡說出來,怎麼就變味了。”

殷侯笑著不言語。

等著對方開價了。

不關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,既然技不如人,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著走,自家龍宮就只能啞巴吃黃連。

及時止損。

比那錯上加錯,要好太多了。

前者最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,不愁沒柴燒,後者往往會牽一髮而動全身,大廈傾塌於朝夕間。

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,問道:“隨駕城城隍爺的金身腐朽一事?”

殷侯今夜來訪,可謂坦誠,想起此事,難掩他的幸災樂禍,笑道:“那個當了太守的讀書人,不但出人意料,早早身負一部分郡城氣數和銀屏國文運,而且份額之多,遠遠超乎我與隨駕城的想象,事實上若非如此,一個黃口小兒,如何能夠只憑自己,便逃離隨駕城?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,當初有位銀屏國公主,對此人一見鍾情,畢生念念不忘,為了逃避婚嫁,當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,雖無練氣士資質,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,她便無意中將一絲國祚糾纏在了那個太守身上,後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後,她便以一支金釵戳脖,毅然決然自盡了。兩兩疊加,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,直接導致金身出現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致命裂縫。”

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個問題,“隨駕城的下場,可能是什麼?”

殷侯望了一眼隨駕城那邊,搖頭道:“很慘,攤上這麼個希冀著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因果、承受天劫的城隍爺,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。過不了多久,就會天劫落地,最少那座隨駕城的凡俗夫子,多半都會死絕了吧。所以那些去往隨駕城的練氣士,都會在那之前離開,哪怕無法獲取異寶,都不敢停留。”

湖君殷侯本以為今夜還要討價還價一番,不曾想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,竟然轉身走了。

這讓殷侯反而不安,可是又不敢上岸去。

只好忍著恨意與怒火,以及一份惴惴不安,運轉神通,闢水返回湖底龍宮。

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。

卻發現不但杜俞返回,連那個晏清也在。

只是這一次,陳平安沒有說什麼,走到篝火旁蹲下,伸手烤火取暖。

杜俞蹲在一旁,說道:“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,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,無人看守,便放心不下,趕緊回來了。”

晏清進了祠廟後,就一直站在臺階上,看著那個鬼斧宮修士。

杜俞,以前沒什麼印象。倒是聽說過一兩次,還是因為此人爹孃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,只知道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,喜歡在江湖上浪蕩。



晏清開口道:“我只問一個道理,問完就走。”

那人卻只是凝望著篝火,怔怔無言。

晏清沉默片刻,“為何要對何露出手?你若說從杜俞那邊,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汙穢事,故而出手狠辣,隨心行事,這也正常。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才對。”

杜俞翻白臉做鬼臉。

哎呦喂,還是為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。

活該被前輩丟入蒼筠湖喝水。

晏清其實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,此人會一直當啞巴。

但是沒想到那人竟然緩緩說道:“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,不是為我著想,是為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。”

晏清不傻,自然知曉此事。

那人繼續道:“因為何露當時覺得,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為更高的修道之人。”

晏清想要多聽一些,便猶豫了下,打算坐在臺階頂端。

結果被那人斜眼望來。

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,晏清立即停下動作,再無多餘動作。

那人突然收回視線,繼續凝視著篝火,重新沉默下來。

分明話沒說完,卻沒有了言語的想法。

晏清倍感羞憤,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,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?

晏清心絃一震,再無猶豫,迅速御風離去。

杜俞猶豫了一下,也起身告辭離去。

陳平安點點頭。

陳平安盯著篝火。

道理不只在強者手上,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。

道理就是道理,不因為你強就更多,也不因為你弱就沒有。

但好像這只是他陳平安的道理。

不是杜俞的,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,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。

在梳水國的江湖,還有宋雨燒。

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,還有那位願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將領。

在白骨累累鬼魅橫生的鬼蜮谷,還有那劍客蒲禳,宗主竺泉。

在這裡銀屏國和蒼筠湖,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。

陳平安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,便沉默下來。

陳平安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,為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,因為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,相反,只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,覺得行事為人不痛快,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,而是懂也裝不懂,畢竟大道高遠,風景太好,人間低下,多有泥濘,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別,悲歡聚散。

確實,許多無關自身的事情,知道了脈絡,探究細微處,不總是好事。

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蒼筠湖殷侯詢問,為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,因為人逃得掉,因果還在,對於銀屏國皇帝而言,哪怕對隨駕城的異象,前因後果都已心知肚明,都會選擇沉默,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,攪亂別郡風水氣數,以至於牽連一國氣運,還不如在隨駕城,來個乾乾淨淨的了斷。所以才會使得隨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,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,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紈絝子弟,出城快意遊獵。

清晨時分,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軲轆聲。

月色下應該也會有那搗衣聲。

修道之人,遠離人間,避讓紅塵,不是沒有理由的。

陳平安就那麼蹲在原地,想了很多事情,哪怕篝火已經熄滅,仍舊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。

一直到天亮時分。

陳平安站起身,將那隻麻袋收入咫尺物,戴上斗笠背好竹箱,手持行山杖,去往隨駕城。

先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。

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。

看完之後,就得做點事情了。

在一個夜幕中,一襲青衫翻牆而入隨駕城。

城中有夜禁,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,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,問過此處遺址。

陳平安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。

陳平安望著那腐朽不堪的大門,早已沒有那門神,也無春聯了。

那個讀書人,至死都沒能為爹孃翻案報仇。

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?!

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、更早已無需去上山採藥的年輕人,摘了下斗笠。

一些個早早潛伏、隱匿或是紮根於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。

幾乎就連那最遲鈍、修為最低的練氣士,都悚然一驚,一個個毫無徵兆地心境慌亂起來。

一位肩頭蹲著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處一座屋脊上,皺眉不已,上次在城門口那邊,竟然是自己眼拙了,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。

老人抬起一隻手,輕輕按住那隻暴躁不已的寵物。

至於那些個都已經沒來由感到窒息、靈氣不暢的廢物,更是沒人膽敢露頭,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聖。

當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,憑空消失。

老人開始後退數步。

大街之上,大門之外。

那一襲青衫雙袖,無風鼓盪飄搖。

身形瞬間消逝不見。

一抹青煙劃破夜幕。

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。

城隍廟那邊出現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,沉聲道:“來者何人!”

只是那位年輕劍客只是一抬手。

背後劍仙緩緩出鞘,輕輕旋轉,最後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,橫劍在前,一手握劍,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,緩緩移向劍尖。

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,當青衫劍客手指每抹過一寸,金光便暴漲一寸。

那人眯起眼,只是凝視著手上璀璨劍光,喃喃道:“因果也好,天劫也罷,我泥瓶巷陳平安,都接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