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一十六章 山水迢迢(第2頁)


黑白兩道,自然都不願意去對方的地盤議事,天曉得會不會被對方一鍋端,正道人士覺得那些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殘忍,肆虐無忌,黑道梟雄覺得那幫所謂俠士道貌岸然,一幫男盜女娼的偽君子,比他們還不如。

不過令人蹙眉憂心的遠慮之外,月下眼前人,各是心儀人,天地寂靜,四下無人,自然情難自禁,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動作。

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樹枝,走樁期間,一手出拳,一手抖了幾個花俏劍花。

陳平安輕輕嘆息,這崢嶸門的門主,應該就是湖上活到最後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,那人出拳路數與樹下女子幾分相似,腰間纏有一把軟劍,出劍之後,裹脖削頭顱,劍術十分陰柔詭譎。

男女相互依偎,手上動作便有些旖旎。

若只是如此,也就罷了,陳平安大不了閉眼修行便是,可就怕這男女一時情動,天雷勾動地火。

真是怕什麼來什麼,男女繞到樹後,女子便說要去樹上挑一處樹蔭濃郁的地兒,更隱蔽些,不然就不許他毛手毛腳了。

男子笑著答應下來,年輕女子便抓住情郎肩膀,想要一躍而上。

身上有一張馱碑符的陳平安環顧四周,屈指一彈,樹下草叢一顆石子輕輕碎裂。

男女嚇了一跳,趕忙轉頭望去。

陳平安站起身,一掠而走。

行行行,地盤讓給你們。

陳平安去往此山更高處,繼續小煉斬龍臺。

不過那對男女被驚嚇之後,溫存片刻,就很快就趕回索橋那邊,因為崢嶸門上上下下,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,雪白一片。

然後湧到大門那邊,似乎是想要迎接貴客。

陳平安舉目遠眺,山野小徑上,出現了一條纖細火龍,緩緩遊曳前行,與柳質清畫在案几上的符籙火龍,瞧在眼中,沒什麼兩樣。

應該是有大隊人馬,在今夜登山拜訪崢嶸山。

其實陳平安在昨夜就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,發現了數位類似斥候的江湖武夫,鬼鬼祟祟,躲躲藏藏,似乎是在查探地形。

陳平安想了想,站起身,繞遠路去了山崖畔,儘量遠離山門那邊的燈火,後退幾步,一掠而去,一手抓住崢嶸山所在孤峰的峭壁之上,然後橫移攀援而去,最後悄無聲息躲在索橋底下附近,一手五指釘入石壁,身形隨風輕輕晃盪,一手摘下養劍葫飲酒。

索橋一頭,崢嶸門門主林殊臉色微白,湖上一戰,受傷不輕,至今尚未痊癒,但是賭大贏大,一樁潑天富貴得手,精神氣極好。

此次順路拜訪崢嶸門的三位貴客,是鎮國大將軍杜熒,更是當今陛下賜姓的螟蛉義子,除此之外,還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測的御馬監宦官,以及一位來自大篆王朝貴客中的貴客,鄭水珠,劍術卓絕,她的師父,便是那位大篆王朝的皇宮守門人。

鄭水珠是那位大篆女子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,還是關門弟子,資質最好,受寵最多。她此次參與金扉國湖上圍剿,不過是散心,另有師門重任在身,林殊當初是最早選擇向新帝投誠的江湖宗師,此後在江湖蟄伏十數年,消息靈通,傳聞有一條盤踞在大篆京城之外江河中的兇猛黑蛟,道行極高,與人間相安無事已有千年,不知為何,近期水災連連,隱約有水淹京城的架勢,所以林殊依稀猜出,鄭水珠南下之行,可能與供奉在金扉國京城武廟的那把刀有關。畢竟鄭水珠的師父,雖然是一位可以御風遠遊的大宗師,佩劍也是一件神兵利器,可面對一條水蛟的興風作浪,確實少了一件剛好壓勝蛟龍之屬的仙家兵器。

而金扉國那把寶刀,浸染了百餘位前朝龍子龍孫的鮮血,不但如此,在更早之前,它還砍下了前任鎮國大將軍的頭顱,而那位功勳卓著、享譽朝野的武將,正是當今皇帝走到那張龍椅的最大阻礙。

可以說,正是此刀,徹底砍斷了前朝龍脈國祚。

索橋一端,大將軍杜熒依舊披掛那件雪白兵家甲冑,以刀拄地,沒有走上橋道。

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劍客,揹負長劍“避月”,這把劍,是她師父的心愛之物,陪伴著師父渡過了煉體、煉氣六境的漫長歲月,直到躋身煉神境後,師父才將它贈予關門弟子的鄭水珠,之前四位師兄師姐,都無此榮幸。贈劍之時,鄭水珠才剛剛六歲,雙手扶劍,劍比人高,不苟言笑的師父見到那一幕後,開懷大笑,但是早慧的鄭水珠在當時,就發現四位同門師兄姐的眼神,各有不同。

鄭水珠此刻環顧四周,山風陣陣,對面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鎮,燈火輝煌,夜幕中,它就像一盞飄浮在空中的大燈籠。

至於那位御馬監蟒服老宦官則輕輕搓手,雖然白髮蒼蒼,但是肌膚白皙細膩,容光煥發,畢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,被譽為金扉國京城的夜遊神。

論境界論廝殺,老宦官其實都要比鄭水珠要強出一大截,只不過這一路遠遊,南下北歸,老宦官始終對這個年輕女子畢恭畢敬,五境的體魄、修為,卻可以使出相當於六境的劍氣、殺力,這就是高門傳承的好處,是行走江湖的護身符,而她師父的名字,更是一張保命符,以及在大篆諸多藩屬、鄰國肆意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,鄭水珠殺人,只要不是別國的將相公卿,便無人計較。只不過鄭水珠是頭一次離開大篆京城,加上有秘密任務在身,所以遠遠不如她四位師兄姐那麼名動四方。

三位貴客停步,林殊便只好留在原地。

杜熒突然說道:“我負責搜尋前朝餘孽已經十多年,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百餘個,年紀相當的,都親自過目了一遍,加上官場的,鄰國江湖的,甚至還有不少山上仙家勢力的,從一個四歲大的孩子,年復一年,一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齡的男子,我一個沙場武夫,還頂著個鎮國大將軍的頭銜,竟然淪落到在江湖走了這麼遠的路,有家不可回,很是辛苦啊。就算是親爹找那失散子女,都沒我這麼辛苦的,你說呢,林門主?”

林殊抱拳道:“大將軍勞苦功高!此次大將軍更是運籌帷幄,徹底剷平了江湖勢力,相信大將軍這次返回京城……”

杜熒揮揮手,打斷林殊的言語,“只是此次與林門主聯手做事,才猛然發現,自己燈下黑了,林門主這座崢嶸山上,我竟然這麼多年過去了,一直沒有親自搜尋。”

林殊瞬間就滿頭汗水。

杜熒笑道:“當然了,安插在林門主身邊的朝廷諜子,早年是有過一場仔細勘驗的,兩個相互間沒有聯繫的精銳諜子,都說沒有。”

林殊如釋重負,高高抬臂,向京城方向抱拳,沉聲道:“大將軍,我林殊和崢嶸山對皇帝陛下,忠心耿耿,蒼天可鑑!”

杜熒緩緩抽刀,指了指那座山巔小鎮,“現在有一個最安穩的法子,就看林門主有無足夠忠心和魄力去做了。崢嶸門譜牒上的歲數,當地郡城檔案記載的戶籍,一樣可以作假,所以不如將小鎮一千兩百多口人當中,歲數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,以及看著像是弱冠之齡的男子,一併殺了,萬事大吉。”

杜熒笑道:“當然人不能白死,我杜熒不能虧待了功臣,所以回頭等我返回了京城,覲見陛下,就親自跟陛下討要賞賜,今夜崢嶸山滾落在地,一顆頭顱,事後補償你林殊一千兩白銀,如何?每湊足十顆腦袋,我就將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門派的地盤,撥劃出一塊贈予崢嶸門打理。”

林殊苦笑道:“可是崢嶸門內有小人作祟,謊報消息給大將軍?故意要將我林殊陷入不忠不義的境地?”

杜熒點頭道:“確實是小人,還不止一個,一個是你不成材的弟子,覺得正常情況下,繼承門主之位無望,早年又差點被你驅逐出師門,難免心懷怨懟,想要藉此翻身,撈取一個門主噹噹,我嘴上答應了。回頭林門主宰了他便是。這種人,別說是半座江湖,就是一座崢嶸門都管不好,我收攏麾下有何用?”

杜熒以刀尖指向橋對面大門口,緩緩道:“還有一個,是個一直與朝廷諜子相依為命的年輕人,那諜子之前是你們小鎮的學塾先生,年輕人還算個讀書種子,他與你獨女互有情愫,偏偏你覺得他沒有習武天賦,配不上女兒。後來將他拉扯到的那個老諜子臨終前,覺得年輕人是個當官的料,於是在老諜子的運作之下,年輕人得以繼承了他先生的身份,此後得以與朝廷密信往來,事實上,宰掉所有年齡相符的崢嶸門子弟,就是他的主意,我也答應了,不但答應為他保住秘密,以及抱得美人歸,還會安排他進入官場科舉,必然金榜題名,說不得十幾二十年後,就是金扉國某地的封疆大吏了。”

林殊氣得臉色鐵青,咬牙切齒道:“這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,當年他爹孃早逝,更是那卑賤至極的挑糞人家,如果不是崢嶸門每月給他一筆撫卹錢,吃屎去吧!”

那個御馬監老宦官雙指捻起一縷鬢角下垂的白髮,尖聲尖氣道:“這些都是小事兒,根腳另外一位諜子的密報,你們崢嶸門還有高人坐鎮,很多年了,只是藏頭藏尾,隱匿得很好,至今還沒有露出馬腳,有些棘手。”

林殊愕然。

鄭水珠皺眉道:“杜將軍,咱們就在這兒耗著?那個前朝餘孽在不在山頭上,取刀一試便知。若是真有金鱗宮練氣士躲在這邊,多半就是那皇子的護道人,一箭雙鵰,斬殺餘孽,順便揪出金鱗宮修士。”

隊伍當中,有一位木訥漢子手捧長匣。

杜熒笑道:“萬一那金鱗宮神仙境界極高,我們這百來號披甲士卒,可經不起對方几手仙法。就算敵不過我們三人聯手,一旦對方帶人御風,我們三個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遠去了,總不能跳崖不是?”

鄭水珠轉頭看了眼那捧匣漢子,嗤笑道:“咱們那位護國真人的大弟子都來了,還怕一位躲在崢嶸山十數年的練氣士?”

大篆王朝,同樣是負責護駕的扶龍之臣,鄭水珠她這一脈的純粹武夫,與護國真人梁虹飲為首一脈的修道之人,雙方關係一直很糟糕,兩看相厭,暗中多有爭執衝突。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,除了北方邊疆深山中的那座金鱗宮轄境,大篆的江湖和山上,皇帝任由雙方各憑本事,予取予奪,自然會不對付,鄭水珠一位原本資質極佳的師兄,曾經就被三位隱藏身份的觀海、龍門境練氣士圍攻,被打斷了雙腿,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,淪為半個廢人。後來護國真人梁虹飲的一位嫡傳弟子,也莫名其妙在歷練途中消失,屍體至今還沒有找到。

臉上覆有面皮的漢子神色冷漠,瞥了眼鄭水珠的背影,這個小娘們,一向眼高於頂,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,仗著那個老婆娘的寵溺,前些年又與一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,真當自己是欽定的下任皇后娘娘了?

杜熒問道:“林門主,怎麼講?”

林殊臉龐扭曲,“年齡符合的山上年輕男子,殺!但是我有兩個要求,那個欺師滅祖的弟子,必須死,還有那個恩將仇報的賤種,更該死!我崢嶸門處置叛徒的挑筋手法,不敢說金扉國獨一份,但是教人生不如死,還真不難。”

杜熒搖頭道:“前者是個廢物,殺了無妨,後者卻野心勃勃,才智不俗,他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,除了江湖謀劃,還有不少朝政建言,我都一封封仔細翻閱過,極有見底,不出意外,皇帝陛下都看過了他的那些密摺,書生不出門,知曉天下事,說的就是這種人吧。”

林殊強忍怒氣,臉色陰沉道:“大將軍,此人今年……約莫二十四五,也算接近二十歲了!”

杜熒啞然失笑,沉默片刻,還是搖頭道:“今夜登門,本就是以防萬一,幫著林門主清理門戶,掃乾淨登頂江湖之路,我可不是什麼濫殺的人。”

御馬監老宦官笑眯眯道:“見機行事,又不著急,今夜有的熱鬧看了。”

杜熒看了眼索橋,“我這會兒就怕真有金鱗宮修士伺機而動,等我們走到一半,橋斷了,怎麼辦?”

老宦官點點頭,“是個大麻煩。”

那捧匣的木訥漢子淡然道:“杜將軍放心,只要對方有膽子出手,橋絕不會斷,那人卻必死無疑。”

杜熒笑道:“仙師確定?”

那漢子點頭道:“我們國師府不會糊弄杜將軍。”

一位從一品的鎮國大將軍,又是金扉國皇帝義子,死了的話,還是有些麻煩的,畢竟金扉國新君上位,本就是大篆王朝國師府的謀劃。而一位手握重兵的叛亂武將,跟一位名正言順穿上龍袍的藩屬國君,雙方身份,截然不同,前者,大篆國師府可以隨意借刀殺人,想殺幾個就幾個,後者卻是一個都不能碰。

杜熒收刀入鞘,大手一揮,“過橋!”

就在此時,崢嶸峰之巔的小鎮當中,有老者抓住一位年輕人的肩膀,御風飛掠而走,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轉,如金色魚鱗瑩瑩生輝,在夜幕中極為矚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