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(第2頁)
然後他指向那個少女,“對親近之人生嫉妒之心,要不得啊。”
最後他轉頭望去,對那個冪籬女子笑道:“其實在你停馬拉我下水之前,我對你印象不差,這一大家子,就數你最像個……聰明的好人。當然了,自認命懸一線,賭上一賭,也是人之常理,反正你怎麼都不虧,賭贏了,逃過一劫,成功逃出那兩人的圈套陷阱,賭輸了,無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師,於你而言,沒什麼損失,所以說你賭運……真是不錯。”
那個青衫書生,最後問道:“那你有沒有想過,還有一種可能性,我們都輸了?我是會死的。先前在行亭那邊,我就只是一個凡俗夫子,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連累你們一家人,沒有故意與你們攀附關係,沒有開口與你們借那幾十兩銀子,好事沒有變得更好,壞事沒有變得更壞。對吧?你叫什麼來著?隋什麼?你捫心自問,你這種人就算修成了仙家術法,成為了曹賦這般山上人,你就真的會比他更好?我看未必。”
那人一步跨出,看似尋常一步,就走出了十數丈,轉瞬之間就沒了身影。
那些銅錢早已墜落在地。
冪籬女子收起了金釵,蹲在地上,冪籬薄紗之後的容顏,面無表情,她將那些銅錢一顆一顆撿起來。
她將銅錢收入袖中,依舊沒有站起身,最後緩緩抬起胳膊,手掌穿過薄紗,擦了擦眼眸,輕聲哽咽道:“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,我就知道,與我想象中的劍仙,一般無二,是我錯過了這樁大道機緣……”
山腳那邊。
胡新豐躲在一處石崖附近,戰戰兢兢。
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,而是這座山外,再無遮掩物,胡新豐就怕自己跑著跑著就礙了誰的眼,又遭來一場無妄之災。
結果眼前一花,胡新豐膝蓋一軟,差點就要跪倒在地,伸手扶住石崖,顫聲道:“胡新豐見過仙師。”
那位青衫斗笠的年輕書生微笑道:“無巧不成書,咱哥倆又見面了。一腿一拳一顆石子,剛好三次,咋的,胡大俠是見我根骨清奇,想要收我為徒?”
胡新豐嘆了口氣,“要殺要剮,仙師一句話!”
年輕書生一臉仰慕道:“這位大俠好硬的骨氣!”
他一巴掌輕輕拍在胡新豐肩膀上,笑道:“我就是有些好奇,先前在行亭那邊,你與渾江蛟楊元聚音成線,聊了些什麼?你們這局人心棋,雖說沒什麼看頭,但是聊勝於無,就當是幫我消磨光陰了。”
胡新豐肩頭一歪,痛入骨髓,他不敢哀嚎出聲,死死閉住嘴巴,只覺得整個肩頭的骨頭就粉碎了,不但如此,他不由自主地緩緩下跪,而那人只是微微彎腰,手掌依舊輕輕放在胡新豐肩膀上。最後胡新豐跪在地上,那人只是彎腰伸手,笑眯眯望向這位命途多舛的胡大俠。
那人鬆開手,背後書箱靠石崖,拿起一隻酒壺喝酒,放在身前壓了壓,也不知道是在壓什麼,落在被冷汗朦朧視線、依舊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豐眼中,就是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機古怪,那個讀書人微笑道:“幫你找理由活命,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,在行亭內形勢所迫,不得不審時度勢,殺了那位活該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,留下兩位對方相中的女子,向那條渾江蛟遞交投名狀,好讓自己活命,後來莫名其妙跑來一個失散多年的女婿,害得你驟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,而且反目成仇,關係再難修復,所以見著了我,明明只是個文弱書生,卻可以什麼事情都沒有,活蹦亂跳走在路上,就讓你大動肝火了,只是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力道,出手稍微重了點,次數稍微多了點,對不對?”
胡新豐跪在地上,搖頭道:“是我該死。”
那人一腳踩在胡新豐腳背上,腳骨粉碎,胡新豐只是咬牙不出聲。
然後那人一腳踹中胡新豐額頭,將後者頭顱死死抵住石崖。
那書生彎腰,手肘抵住膝蓋上,笑問道:“知道自己該死是更好,省得我幫你找理由。”
胡新豐面無人色,顫聲道:“只求一件事,仙師殺我可以,懇請仙師不要殃及家人!”
那書生眯眼望向胡新豐,胡新豐竭力開口道:“懇求仙師答應此事!”
然後胡新豐就看到那個年輕書生笑了笑,“這個理由,我接受了。起來吧,好歹還有點脊樑骨,別給我不小心打折了。一個人跪久了,會習慣成自然的。”
胡新豐搖搖晃晃站起身,竟是低下頭去,抹了把眼淚。
千真萬確,不是什麼裝可憐了。
先前那一刻,他是覺得自己真要死了,更想到了家中那麼多人,可能是一場無人脫困的仙術大火,可能是一夜之間就血流滿地,所有人說沒就沒了。
那人喝了口酒,“說吧,先前與楊元聊了些什麼?”
胡新豐背靠石崖,忍著腦袋、肩頭和腳背三處劇痛,硬著頭皮,不敢有任何藏掖,斷斷續續道:“我告訴那楊元,隋府內外大小事宜,我都熟悉,事後可以問我。楊元當時答應了,說算我聰明。”
陳平安喝著酒,點點頭,“其實在每一個當下,你們每個人,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。”
然後胡新豐就聽到這個心思難測的年輕人,又換了一副面孔,微笑道:“除了我。”
那青衫書生瞥了眼遠處的風景,隨口問道:“聽說過大篆邊境深山中的金鱗宮嗎?”
胡新豐點頭道:“聽王鈍前輩在一次人數極少的酒宴上,聊起過那座仙家府邸,當時我只能敬陪末座,但是言語聽得真切,便是王鈍前輩提及金鱗宮三個字,都十分敬意,說宮主是一位境界極高的山中仙人,便是大篆王朝,說不定也只有那位護國真人和女子武神能夠與之掰掰手腕。”
那個書生嗤笑一聲,“不到九境的純粹武夫,就敢說自己是女子武神了?”
胡新豐擦了把額頭汗水,臉色尷尬道:“是我們江湖人對那位女子宗師的敬稱而已,她從未如此自稱過。”
青衫書生喝了口酒,“有金瘡藥之類的靈丹妙藥,就趕緊抹上,別流血而死了,我這人沒有幫人收屍的壞習慣。”
胡新豐這才如獲大赦,趕緊蹲下身,掏出一隻瓷瓶,開始咬牙塗抹傷口。
那人突然問道:“這一瓶藥值多少銀子?”
胡新豐又連忙抬頭,苦笑道:“是咱們五陵國仙草山莊的秘藏丹藥,最是珍稀,也最是昂貴,便是我這種有了自家門派的人,還算有些賺錢門道的,當年買下三瓶也心疼不已,可還是靠著與王鈍老前輩喝過酒的那層關係,仙草山莊才願意賣給我三瓶。”
那人說道:“掙錢和混江湖,是很不容易。”
胡新豐這會兒覺得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,他孃的草木集果然是個晦氣說法,以後老子這輩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,去你孃的草木集。
那人突然低頭笑問道:“你覺得一個金鱗宮金丹劍修的供奉名頭,嚇得跑那曹仙師和蕭叔夜嗎?”
胡新豐猶豫了一下,點點頭,“應該夠了。”
胡新豐一屁股坐在地上,想了想,“可能未必?”
青衫書生竟是摘了書箱,取出那棋盤棋罐,也坐下身,笑道:“那你覺得隋新雨一家四口,該不該死?”
胡新豐搖搖頭,苦笑道:“這有什麼該死的。那隋新雨官聲一直不錯,為人也不錯,就是比較愛惜羽毛,潔身自好,官場上喜歡明哲保身,談不上多務實,可讀書人當官,不都這個樣子嗎?能夠像隋新雨這般不擾民不害民的,多多少少還做了些善舉,在五陵國已經算好的了。當然了,我與隋家刻意交好,自然是為了自己的江湖名聲,能夠認識這位老侍郎,咱們五陵國江湖上,其實沒幾個的,當然隋新雨其實也是想著讓我牽線搭橋,認識一下王鈍老前輩,我哪裡有本事介紹王鈍老前輩,一直找藉口推脫,幾次過後,隋新雨也就不提了,知道我的苦衷,一開始是自抬身價,胡吹法螺來著,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。”
青衫書生不置可否,舉起一手,雙指併攏,多出了一把傳說中的仙人飛劍。
胡新豐嚥了口唾沫。
真是那仙家金鱗宮的首席供奉?是一位瞧著年輕其實活了幾百歲的劍仙?
但是那位書生只是一手捻起棋子,一手以那口飛劍,細細雕刻,似乎是在寫名字,刻完之後,就輕輕放在棋盤之上。
胡新豐想了想,似乎最早相逢於行亭,眼前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譜,後來隋新雨與之手談,這位仙師當時就沒有將棋盤上三十餘顆棋子放回棋罐,而是收攏在身邊,多半是與當下一樣,有些棋子上邊刻了名字?擔心精於弈棋的隋新雨在捻子沉吟時分,察覺到這點蛛絲馬跡?
那人重新捻起棋子,問道:“如果我當時沒聽錯,你是五陵國橫渡幫幫主?”
胡新豐苦笑道:“讓仙師笑話了。”
那人翻轉刻過名字的棋子那面,又刻下了橫渡幫三字,這才放在棋盤上。
此後又一口氣刻出了十餘顆棋子,先後放在棋盤上。
那抹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。
然後胡新豐發現那位貨真價實的劍仙,開始怔怔出神。
先前在行亭之中,分明是一個連他胡新豐都可以穩贏的臭棋簍子。
但是這一刻,胡新豐只覺得眼前這位獨自“打譜”之人,高深莫測,深不見底。
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橫放在膝,輕輕摩挲。
之前崢嶸峰上小鎮那局棋,人人事事,如同顆顆都是落子生根在險峻處的棋子,每一顆都蘊含著兇險,卻意氣盎然。
哪怕沒有最後那位猿啼山大劍仙嵇嶽的露面,沒有隨手擊殺一位金鱗宮金丹劍修,那也是一場妙手不斷的大好棋局。
只可惜那局棋,陳平安無法走入那座小鎮,不好細細深究每一條線,不然門主林殊,那位前朝皇子,兩位安插在崢嶸門內的金扉國朝廷諜子,那位金鱗宮拼死也要護住皇子身份的老修士,等等,無一例外,都是在棋盤上自行生髮的精妙棋子,是真正靠著自己的本事能耐,彷彿在棋盤上活了過來的人,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。
至於今天這場行亭棋局,則處處膩歪噁心,人心起伏不定,善惡轉換絲毫不讓人意外,不堪推敲,毫無裨益,好又不好,壞又壞不到哪裡去。
老侍郎隋新雨,壞人?自然不算,談吐文雅,弈棋高深。
只是潔身自好,擅長避禍而已。就算是胡新豐都覺得這位老侍郎不該死,當然了,胡新豐並不清楚,他這個答案,加上先前臨死之前的那個請求,已經救了他兩次,算是彌補了三次拳腳石子的兩回“試探”,但是還有一次,如果答錯了,他胡新豐還是會死。
這個胡新豐,倒是一個老江湖,行亭之前,也願意為隋新雨保駕護航,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遙遠路途,只要沒有性命之憂,就始終是那個享譽江湖的胡大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