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一十九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(第2頁)
夜幕沉沉,一處山巔,曹賦頭疼欲裂,緩緩睜開眼後,發現自己盤腿而坐,還捧著一件東西。
低頭望去,曹賦心如死灰。
抬起頭,篝火旁,那位年輕書生盤腿而坐,腿上橫放著那根行山杖,身後是竹箱。
沒了冪籬遮掩那張絕美容顏的隋景澄,就坐在那人附近,雙手抱膝,蜷縮起來,她在怔怔出神。
曹賦捧著那顆蕭叔夜的頭顱,不敢動彈。
陳平安問道:“詳細講一講你師門和金鱗宮的事情。”
曹賦沒有任何猶豫,竹筒倒豆子,將自己知道的所有內幕和真相,一一道來。
他不想跟蕭叔夜在黃泉路上作伴。
師父說過,蕭叔夜已經潛力殆盡,他曹賦卻不一樣,擁有金丹資質。
陳平安又問道:“再說說你當年的家事和五陵國江湖事。”
曹賦依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。
隋景澄在曹賦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就已經回過神,默默聽著。
曹賦說完之後,那人說道:“你可以帶著這顆頭顱走了,暗中護送老侍郎返回家鄉後,你就可以返回師門交差。”
隋景澄欲言又止。
那人沒有看她,只是隨口道:“你想要殺曹賦,自己動手試試看。”
曹賦臉色微變。
曹賦最後竟然真的沒有死,只是帶著那顆頭顱離開了山巔。
下了山,只覺得恍若隔世,但是命運未卜,前程難料,這位本以為五陵國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輕仙師,依舊惴惴不安。
篝火旁。
隋景澄突然說道:“謝過前輩。”
殺一個曹賦,太輕鬆太簡單,但是對於隋家而言,未必是好事。
蕭叔夜和曹賦若是在今夜都死絕了。
會死很多人,可能是渾江蛟楊元,橫渡幫幫主胡新豐,然後再是隋家滿門。
而曹賦被隨隨便便放走,任由他去與幕後人傳話,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劍仙向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的一種示威。
陳平安撥弄著篝火,“跟聰明人說話,就是省心省力。”
然後隋景澄看到那人從竹箱拿出了棋盤棋罐,然後並未像那行亭之中打譜下棋,而是開始駕馭出一口仙人飛劍,開始雕琢兩顆棋子,看他刻刀手法,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祖師的名字與山頭名稱,分別刻在正反兩面,然後又是幾顆棋子,俱是雙方仙家的重要修士,一顆顆擱放在棋盤之上。
隋景澄微笑道:“前輩從行亭相逢之後,就一直看著我們,對不對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你的賭運很好,我很羨慕。”
隋景澄卻神色尷尬起來。
自己那些自以為是的心機,看來在此人眼中,無異於稚子竹馬、放飛紙鳶,十分可笑。
陳平安將相互銜接的先後兩局棋棋子,都一一放在了棋盤邊緣。
陳平安雙手籠袖,注視著那些棋子,緩緩道:“行亭之中,少年隋文法與我開了一句玩笑話。其實無關對錯,但是你讓他道歉,老侍郎說了句我覺得極有道理的言語。然後隋文法誠心道歉。”
陳平安抬起頭,望向隋景澄,“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書香門第該有的家風,很不錯。哪怕之後你爹種種想法、行為,其實有愧‘醇正’二字,但是一事是一事,先後之分,大小有別,兩者並不衝突。所以所以楊元那撥人攔阻我們雙方去路之前,我故意埋怨泥濘沾鞋,便退回了行亭。因為我覺得,讀書人走入江湖,屬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,就不該受江湖風雨阻路。”
隋景澄點點頭,好奇問道:“當時前輩就察覺到曹賦和蕭叔夜的到來?就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局?”
陳平安眺望夜幕,“早知道了。”
隋景澄笑顏如花,楚楚動人。
她以往翻閱那些志怪小說和江湖演義,從來不推崇和仰慕那種什麼仙人一劍如虹,或是一拳殺寇。這兩種人兩種事,好當然是好,也讓她這樣的翻書人覺得大快人心,讀書讀至快目處,應當喝以茶酒,卻仍是不夠,與她心目中的修習仙法、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,猶有差距。
她覺得真正的修道之人,是處處洞悉人心,算無遺策,心計與道法相符,一樣高入雲海,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,真正高坐雲海的陸地神仙,他們高高在上,漠視人間,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時,嬉戲人間,卻依舊願意懲惡揚善。
陳平安緩緩說道:“世人的聰明和愚笨,都是一把雙刃劍。只要劍出了鞘,這個世道,就會有好事有壞事發生。所以我還要再看看,仔細看,慢些看。我今夜言語,你最好都記住,以便將來再詳細說與某人聽。至於你自己能聽進去多少,又抓住多少,化為己用,我不管。先前就與你說過,我不會收你為弟子,你與我看待世界的態度,太像,我不覺得自己能夠教你最對的。至於傳授你什麼仙家術法,就算了,如果你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,去往寶瓶洲,到時候自有機緣等你去抓。”
隋景澄換了坐姿,跪坐在篝火旁,“前輩教誨,一字一句,景澄都會牢記在心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,這點道理,景澄還是知道的。前輩傳授我大道根本,比任何仙家術法更加重要。”
陳平安從袖中伸出手,指了指棋盤,“在我看來,興許沒有處處適用的絕對道理,但是有著絕對的事實和真相。當你先看清楚這些那些隱藏在言語、行為之後的人心真相,知道一些脈絡和順序,就會複雜事情變得更加簡單。道理難免虛高,你我覆盤兩局棋便是。”
陳平安捻起了一顆棋子,“生死之間,人性會有大惡,死中求活,不擇手段,可以理解,至於接不接受,看人。”
他舉起那顆棋子,輕輕落在棋盤上,“橫渡幫胡新豐,就是在那一刻選擇了惡。所以他行走江湖,生死自負,在我這邊,未必對,但是在當時的棋盤上,他是死中求活,成功了的。因為他與你隋景澄不同,從頭到尾,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位修道之人,並且還膽敢暗中察看形勢。”
隋景澄問道:“如果他誓死保護我隋家四人,前輩會怎麼做?”
陳平安緩緩道:“那麼五陵國就應該繼續有這麼一位真正的大俠,繼續行走江湖,風波過後,這樣一位大俠如果還願意請我喝酒,我會覺得很榮幸。”
陳平安指了指兩顆尚未入局的棋子,“就憑他曹賦是一位山上仙師,還是憑蕭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?真當山下江湖是處處是池塘了?一腳下去,就能見底?別說是他們了,我如此小心,依舊會莫名其妙挨人一記吞劍舟,會在骸骨灘被人爭奪飛劍,還差點死於金扉國湖上和崢嶸峰那邊。所以說,江湖險惡,不論好壞善惡,既然小心避禍都有可能死,更何況自己求死,死了,蕭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夠硬,扛不住別人的一劍劈砍。”
陳平安雙指捻住那枚棋子,“但是胡新豐沒有選擇俠義心腸,反而惡念暴起,這是人之常情,我不會因此殺他,而是由著他生生死死,他最終自己搏出了一線生機。所以我說,撇開我而言,胡新豐在那個當下,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,至於後邊茶馬古道上的事情,無需說它,那是另外一局問心棋了,與你們已經無關。”
陳平安將隋家四人的四顆棋子放在棋盤上,“我早就知道你們身陷棋局,曹賦是下棋人,事後證明,他也是棋子之一,他幕後師門和金鱗宮雙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。先不說後者,只說當時,那會兒,在我身前就有一個難題,問題癥結在於我不知道曹賦設置這個圈套的初衷是什麼,他為人如何,他的善惡底線在何處。他與隋家又有什麼恩怨情仇,畢竟隋家是書香門第,卻也未必不會曾經犯過大錯,曹賦此舉居心叵測,鬼祟而來,甚至還拉攏了渾江蛟楊元這等人入局,行事自然不夠正大光明,但是,也一樣未必不會是在做一件好事,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殺人,退一步說,我在當時如何能夠確定,對你隋景澄和隋家,不是一樁峰迴路轉、皆大歡喜的好事?”
隋景澄輕輕點頭。
陳平安身體前傾,伸出手指抵住那顆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,“第一個讓我失望的,不是胡新豐,是你爹。”
隋景澄疑惑道:“這是為何?遇大難而自保,不敢救人,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俠,覺得失望,我並不奇怪,但是以前輩的心性……”
隋景澄沒有繼續說下去,怕畫蛇添足。
陳平安收起手指,微笑道: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,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。隋新雨在行亭之中,一言不發,是老成持重的行為,錯不在此。但是我問你,你爹隋新雨是什麼人?”
隋景澄沒有急於回答,她父親?隋氏家主?五陵國棋壇第一人?曾經的一國工部侍郎?隋景澄靈光乍現,想起眼前這位前輩的裝束,她嘆了口氣,說道:“是一位飽腹詩書的五陵國大文人,是懂得許多聖賢道理的……讀書人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更重要的一個事實,是胡新豐當時沒有告訴你們對方身份,裡邊藏著一個兇名赫赫的渾江蛟楊元。
所以那個當下對於隋新雨的一個事實,是行亭之中,不是生死之局,而是有些麻煩的棘手形勢,五陵國之內,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的名頭,過山過水,有沒有用?”
隋景澄赧顏道:“自然有用。當時我也以為只是一場江湖鬧劇。所以對於前輩,我當時其實……是心存試探之心的。所以故意沒有開口借錢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因為胡新豐生怕惹火燒身,不願點破楊元身份,表現得十分鎮定。對你們的提醒,也恰到好處。這是老江湖該有的老道驗。是用命換來的。所以我當時看了一眼老侍郎。老侍郎見我沒有開口借錢,如釋重負。這不算什麼,依舊是人之常情。但是,隋新雨是一位讀書人,還是一位曾經身居高位、以一身聖賢學問報國濟民的讀書人……”
說到這裡,陳平安伸出兩根拇指食指,輕輕彎曲,卻未併攏,如捻住一枚棋子,“聖人曾言,有無惻隱之心,可以區別人與草木畜生。你覺得隋新雨,你爹當時有無惻隱之心,一點,半點?你是他女兒,只要不是燈下黑,應該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。”
隋景澄搖搖頭,苦笑道:“沒有。”
隋景澄神色傷感,似乎在自言自語,“真的沒有。”
“所以說一個人路上慢行,多看多思量,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,看多了人和事,也就是那樣了。”
那人卻神色如常,似乎司空見慣,仰起頭,望向遠方,輕聲道:“生死之間,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,芥子之惡驀然大如山,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有些人,可能不會太多,可一定會有那麼一些人,在那些明知必死的關頭,也會有星星點點的光亮,驟然點燃。”
“行亭那邊,以及隨後一路,我都在看,我在等。”
“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燈火就行,哪怕那一點點光亮,被人一掐就滅。”
“但是這種人性的光輝,在我看來,哪怕只有一粒燈火,卻可與日月爭輝。”
陳平安收回視線,“第一次若是胡新豐拼命,為了所謂的江湖義氣,不惜拼死,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。我就不用觀看這局棋了,我當時就會出手。第二次,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觀,卻依然有那麼一點點惻隱之心,而不是我一開口他就會大聲責罵的心路脈絡,我也不再觀棋,而是選擇出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