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(第3頁)
陳平安轉過頭,笑問道:“世事如此,從來如此,便對嗎?我看不是。”
隋景澄眼神熠熠光彩,“前輩高見!”
陳平安轉過頭,笑道:“這也算高見?書上的聖賢道理若是能夠活過來,我估摸著天底下無數的讀書人肚子裡邊,都要有無數個小人兒要麼被活活氣死,要麼恨不得捶破肚皮,長腳跑回書上。”
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:“前輩對讀書人有成見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不是飽腹詩書就是讀書人,也不是沒讀過書不識字的人,就不是讀書人。”
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。
陳平安已經說道:“馬屁話就別講了。”
隋景澄忍不住羞赧說道:“前輩真是未卜先知。”
陳平安轉過頭。
隋景澄眨了眨眼眸,默默放下車簾子,坐好之後,忍了忍,她還是沒能忍住臉上微微漾開的笑意。
隨後,進入五陵國京畿之地,各處的名勝古蹟,那位前輩都會停下馬車,去看一看,偶爾還會將一些匾額楹聯以及碑文篆刻,刻在竹簡之上。
一路上,也曾遇到過行走江湖的少俠少女,兩騎疾馳而過,與馬車擦肩而過。
男女衣袖與駿馬鬃毛一起隨風飄動。
也曾路過鄉野村落,有成群結隊的稚童一起打鬧嬉戲,陸陸續續躍過一條溪溝,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後撤幾步,然後一衝而過。
有個稚童大搖大擺站在小溪溝旁,竟是沒有飛奔過溝,而是搖晃手臂,試圖原地發力,一跳而過,然後直不隆冬就墜入了水溝當中。
當時馬車就停在不遠處,隋景澄看到那個前輩的側臉,他看到那一幕後,眯著眼睛,有些笑意。
馬車繞過了五陵國京城,去往北方。
徑直去往五陵國江湖第一人王鈍的灑掃山莊。
這一路上由於沒有刻意繞出郡縣城池,多有涉足,所以一些已經傳遍朝野的江湖消息都有耳聞。
王鈍,躋身了新榜十人之列,雖然十人當中墊底,可五陵國仍是有點舉國歡慶的感覺。
因為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人之多,據說這還是隱去了幾位久未露面的年邁宗師,青祠國唯有蕭叔夜一人位列第九,民風彪悍、兵馬強盛的金扉國竟然無人上榜,蘭房國更是想都別想了,所以哪怕在榜上墊底,這都是�
�鈍老前輩的莫大殊榮,更是“文風孱弱無豪傑”的五陵國所有人的臉上有光。
五陵國皇帝專門派遣京城使節,送來一副匾額。
所以隋景澄猜得到,如今的灑掃山莊,一定是高朋滿座,恭賀之人絡繹不絕。
但就是不知道,王鈍老前輩有無覲見過了大篆周氏皇帝,然後乘坐仙家渡船從大篆京城返回。
至於那些個有關隋景澄的消息,聲勢也半點不比王鈍登榜來得輕巧,十分熱鬧,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,人人唾沫四濺,一旁闖蕩江湖的婦人女子們,則大多神色不悅。
隋景澄每次都會偷偷看他一眼,要麼是默默在那酒樓飲酒吃飯,或是在茶攤喝著那解渴不解暑的劣質茶水。
這讓她有些失落。
也有在形勝之地的山水之間,遇到一群飲酒的文人雅士。
有人舉杯高呼“在林為巨木,出山為小草”,滿臉淚水,在座眾人亦是心有慼慼然,又有人起身舞劍,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。
馬車緩緩而過。
隋景澄笑言:“若是名士清談,曲水流觴,前輩知道最不能缺哪兩種人嗎?”
陳平安笑著搖頭,“我從未參加過,你說說看。”
隋景澄笑道:“這些文人聚會,一定要有個可以寫出膾炙人口詩篇的人,最好再有一個能夠畫出眾人相貌的丹青妙手,兩者有一,就可以青史留名,兩者兼備,那就是千年流傳的盛事美談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很有道理。這番言語,我以後一定要說給一個朋友,說不定他就會寫在山水遊記當中。”
隋景澄頭戴冪籬,掩嘴而笑,側過身坐在車廂外,晃著雙腿。
已經接近灑掃山莊,在一座縣城當中,陳平安折價賣了那輛馬車。
在客棧要了兩間屋子,臨近縣城附近,江湖人明顯就多了起來,應該都是慕名前往山莊道賀的。
不得不承認,江湖香火情,跑也是跑得出來的,就像很多朋友關係,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來的。
能夠在江湖混成老前輩的,要麼武藝極高,脾氣再差都無所謂,還是豪傑性情,要麼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卻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,口碑一樣很好,至於那些一樣懂得江湖路數的晚輩,靠著熬日子,熬到二流前輩們紛紛老死了,一把把交椅空出來,他們也就順勢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輩,只不過這種出人頭地,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。所以那些鋒芒畢露的年輕人,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歡的。
不過聽隋景澄的說法,王鈍老前輩卻是真正的德高望重。
陳平安站在窗口那邊,看了一會兒熙熙攘攘的大街。
陳平安去了隔壁敲了敲門,說要去縣城酒肆坐一坐,打算買幾壺酒水。
隋景澄重新戴好冪籬,走出門檻那邊,有些忐忑,她說想要一起去路邊喝酒,以往只是在江湖演義小說上見過,武林盛宴之中,群雄畢集,大塊吃肉大碗喝酒,她挺好奇的,想要嘗試一下。
陳平安沒攔著她。
兩人到了街角處的熱鬧酒肆,在一桌人結賬離去後才有位置,陳平安要了一壺酒,給她倒了一碗。
隋景澄頭戴冪籬,所以喝酒的時候,只能低下頭去,揭開冪籬一角。
酒肆桌子相距不遠,大多鬧鬧哄哄,有花酒令划拳的,也有閒聊江湖趣事的,坐在隋景澄身後長凳上的一位漢子,與一桌江湖朋友相視一笑,然後故意伸手划拳,意圖打落隋景澄頭頂冪籬,只是被隋景澄身體前傾,剛好躲過。那漢子愣了一愣,也沒有得寸進尺,只是到底按耐不住,這女子瞧著身段真是好,不看一眼豈不是虧大,只是不等他們這一桌有所動作,就有新來的一撥江湖豪客,人人鮮衣怒馬,翻身下馬後也不拴馬,環顧四周,瞧見了相對而坐的那對男女,還有兩張長凳空著,而且僅是看那女子的側身坐姿,彷彿便是這縣城最好的美酒了,有一位魁梧壯漢就一屁股坐在那冪籬女子與青衫男子之間的長凳上,抱拳笑道:“在下五湖幫盧大勇,道上朋友給面子,有個‘翻江蛟’的綽號!”
陳平安微笑道:“久仰久仰,幸會幸會。”
這位盧大俠同行四人,他咧嘴笑道:“不介意一起坐吧?江湖兒郎,不拘小節,擠一擠便是……”
只是他剛想要招呼其餘三人各自落座,自然是有人要與那位冪籬女子坐在一條長凳上的,比如他自己,就已經站起身,打算將屁股底下的長凳讓給朋友,自己去與她擠一擠。江湖人,講究一個豪邁,沒那男女授受不親的爛規矩破講究。
不曾想那個年輕人笑道:“介意的。”
不過盧大俠顯然根本就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答案,已經站起身,魁梧漢子已經聞到一股比酒香更誘人的清香,就要大大方方坐在那條長凳上。
只是下一刻,不但是這位江湖大俠停下了動作,先前聽清楚了“介意的”三字的看客們,也沒了鬨堂大笑,一個個偷偷嚥唾沫,還有人已經抬起屁股,打算溜之大吉。
因為有一柄玲瓏袖珍的幽綠飛劍,就那麼懸停在了那魁梧漢子的眉心幾寸之外。
那個年輕青衫客微笑道:“現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擠一擠,一起飲酒?”
不介意?
介意?
盧大勇怎麼覺得自己不管怎麼回答,都不對?
盧大勇身後三位江湖朋友,一個個站在原地,眼觀鼻鼻觀心,大概是與翻江蛟盧大俠不太熟悉的關係。
陳平安揮揮手,盧大勇和身後三人飛奔而走。
其餘酒客也一個個神色惶恐,就要撒腿狂奔。
不曾想那位傳說中百年不遇的“劍仙”又說了一句話,“結賬再走不遲。”
結果好幾桌豪客直接往櫃檯那邊丟了銀錠,這才快步離去。
除了陳平安和隋景澄,已經沒了客人。
陳平安佯裝氣力不支,環顧四周後,那把懸停空中的飛劍搖搖欲墜,晃著飄落在桌上,被他快速收入袖中。
隋景澄嘴角翹起。
那位老掌櫃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筆橫財,又看到那一幕後,微笑道:“你這山上劍修,真不怕惹來更大的是非?江湖豪俠們可都很記仇,而且擅長抱團,很喜歡幫親不幫理,幫弱不幫強的。”
陳平安轉頭笑道:“有老掌櫃這種世外高人坐鎮酒肆,應該不會有太大麻煩。”
老掌櫃笑道:“你小子倒是好眼力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彼此彼此。”
隋景澄輕聲問道:“我能夠摘下冪籬嗎?”
陳平安點點頭。
隋景澄便摘了冪籬,總算可以清清靜靜,悠哉悠哉喝酒了。
那老人呦呵一聲,“好俊俏的小娘子,我這輩子還真沒見過更好看的女子,你們倆應該就是所謂的山上神仙道侶吧?難怪敢這麼行走江湖。行了,今兒你們只管喝酒,不用掏錢,反正今兒我託你們的福,已經掙了個盆滿缽盈。”
陳平安剛要舉碗喝酒,聽到老掌櫃這番言語後,停下手中動作,猶豫了一下,還是沒說什麼,喝了一大口酒。
隋景澄一雙秋水長眸,滿是含蓄笑意。
老人瞥了眼外邊遠處,嘆了口氣,望向那個青衫年輕人的背影,說道:“勸你還是讓你娘子戴好冪籬。如今王老兒畢竟不在莊子裡,真要有了事情,我就算幫你們一時,也幫不了你們一路,難道你們就等著王老兒從大篆京城返回,與他攀附上關係,才敢離去?不妨與你們直說了,王老兒時不時就來我這兒蹭酒喝,他的脾氣,我最清楚,對你們這些山上神仙,觀感一直極差,未必肯見你們一面的。”
隋景澄瞥了眼對面那位前輩的臉色,忍著笑意,與那位老掌櫃解釋道:“我只是記名弟子,我們不是什麼神仙道侶。”
老人雙指彎曲,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“當我眼瞎啊?”
隋景澄轉頭望向對面,一臉我也無可奈何的可憐模樣。
但是陳平安似乎對此根本無所謂,只是轉過頭,望向那位老人,笑問道:“老前輩,你為何會退出江湖,隱於市井?”
街巷各處,不斷有人聚攏,對酒肆這邊指指點點。
老人笑道:“當然是江湖混不下了,才自己捲鋪蓋滾蛋嘛,你這山上人,真是不知民間疾苦的活神仙。”
陳平安又問道:“我若是一位文弱書生,又沒能碰到前輩在酒肆,那麼遇到今日事,是憤然起身,被打個半死,還是忍辱負重,任人欺凌?”
老人趴在櫃檯那邊,抿了一口酒,撓撓頭,輕輕放下酒杯,道:“忍嘛,只要活著,反正總有從別處別人身上找補回來的機會,對吧?”
陳平安哈哈大笑,高高舉起酒碗,一飲而盡。
老人依舊是小口喝酒,“不過呢,到底是錯的。”
很快酒肆附近的屋頂之上,都坐滿了看客。
傳說中的劍仙,看一眼,可就是可以與人說道一輩子的江湖閱歷。
不過看客雖多,到底沒有誰真多走幾步,來觸黴頭。那盧大俠雖然呼朋喚友,躲藏其中,卻也沒有失心瘋,反而興高采烈,與人說自己領教過一位劍仙的風采了,唾沫四濺,說那一口飛劍,距離自己眉心只有不到一寸!真是險之又險,命懸一線。
陳平安喝過了酒,前輩客氣,他就不客氣了,沒掏錢結賬的意思。
只是起身抱拳輕聲道:“見過王鈍老前輩。”
老人笑著點頭道:“我就說你小子好眼力,怎的,不問問我為何喜歡在這邊戴麵皮假裝賣酒老翁?”
陳平安搖頭。
老人嗤笑道:“躋身了十人之列卻墊底,不躲清靜,喝一喝悶酒解憂,難道要整天被人道賀,還要笑言哪裡哪裡、僥倖僥倖嗎?”
隋景澄趕緊起身,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鈍老前輩,施了一個萬福。
老人擺擺手,“雖說你男人瞧著不錯,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,天底下的男人,真沒幾個好鳥,只要出了事情,都喜歡罵你們是紅顏禍水。”
隋景澄轉頭望向那位前輩。
陳平安微笑道:“我修心有成,今非昔比。”
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冪籬。
隋景澄趕緊戴上。
王鈍突然說道:“你們兩位,該不會是那個外鄉劍仙和隋景澄吧?我聽說因為那個隋家玉人的關係,第九的蕭叔夜,死在了一位外鄉劍仙手上,腦袋倒是給人帶回青祠國去了。幸好我砸鍋賣鐵也要購買一份山水邸報,不然豈不是要虧大發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前輩好眼力。”
王鈍哎呦喂一聲,繞過櫃檯,一屁股坐在兩人那張桌子的長凳上,“坐坐坐,別急著走啊,我王鈍對山上修士,那是久仰久仰,幸會幸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