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(第2頁)


第二天,兩騎先後去過了兩座毗鄰的山水神祠祠廟,繼續趕路。

距離位於北俱蘆洲東海之濱的綠鶯國,已經沒多少路程。

兩騎緩行,陳平安感慨道:“天地大窯,陽炭烹煮,萬物燒熔,人不得免。”

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,難得聽到前輩言語後,她立即提起精神,“前輩,這是仙家說法嗎?有什麼深意?”

陳平安笑著搖頭,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,從教我們燒窯的老師傅那邊聽來的一句話,那會兒我們年紀都不大,只當是一句好玩的言語。老人在我這邊,從來不說這些,事實上,準確說來是幾乎從來不願意跟我說話。哪怕去深山尋找適宜燒瓷的土壤,可能在深山待個十天半個月,兩個人也說不了兩三句話。”

隋景澄驚訝道:“前輩的師門,還要燒造瓷器?山上還有這樣的仙家府邸嗎?”

陳平安忍俊不禁,點頭道:“有啊。”

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:“如此說來,前輩的那個要好朋友,豈不是修道天賦更高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修行資質不好說,反正燒瓷的本事,我是這輩子都趕不上他的,他看幾眼就會的,我可能需要摸索個把月,最後還是不如他。”

隋景澄又問道:“前輩,跟這樣的人當朋友,不會有壓力嗎?”

陳平安一笑置之。

兩騎在經過了北燕、綠鶯兩國邊境,去往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兩百餘里路程。

渡口名為龍頭渡,是綠鶯國頭等仙家門派穀雨派的私家地盤,相傳穀雨派開山老祖,曾經與綠鶯國的開國皇帝,有過一場弈棋,是前者憑藉卓絕棋力“輸”來了一座山頭。

門派跟神仙錢中的穀雨錢沒關係,只是這座仙家門派出產“穀雨帖”和“穀雨牌”兩物,風靡山下,前者售賣給世俗王朝的有錢人家,分字帖和畫帖兩種,有仙家符籙的粗淺功效,比起尋常門戶張貼的門神,更能庇護一家一戶,可以驅散鬼魅煞氣。至於穀雨牌,讓人懸掛腰間,品秩更高,是綠鶯國周邊地帶,所有境界不高的練氣士,上山下水的必備之物。價格不菲,綠鶯國的將相公卿,亦是人手一件,甚至在那朝會之時,綠鶯國都不禁高官懸佩此物,皇帝陛下甚至經常會以此物賞賜功勳重臣。

龍頭渡是一座大渡口,源於南邊大篆王朝在內十數國版圖,練氣士人數稀少,除了大篆國境內以及金鱗宮,各有一座航線不長的小渡口之外,再無仙家渡口,作為北俱蘆洲最東端的樞紐重地,版圖不大的綠鶯國,朝野上下,對於山上修士十分熟稔,與那武夫橫行、神仙讓路的大篆十數國,是天壤之別的風俗。

兩人將馬匹賣給郡城當地一家大鏢局。

徒步而行,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。

陳平安現在的穿著,越來越簡單,也就是斗笠青衫,連簪子都已收起,不再背竹箱,養劍葫和劍仙都一併收起。

而隋景澄的言語也越來越少。

兩人沿著一條入海的滔滔江河行走,河面寬達數里,可還這不是那條名動一洲的入海大瀆,傳聞那條大瀆的水面一望無垠,許多綠鶯國百姓一輩子都沒機會去往對岸。

江風吹拂行人面,暑氣全無。

隋景澄問道:“前輩,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沒有出現,我希望自己還是能夠成為你的弟子,先當記名弟子,哪天前輩覺得我有資格了,再去掉‘記名’二字。至於那位崔前輩,願不願意傳授我仙法,願不願意為我指點迷津,我不會強求,反正自己一個人都修行三十年了,不介意等到前輩遊歷返鄉。”

陳平安轉頭打量著那條水勢洶湧的河水,笑道:“不成為他的弟子,你會後悔的,我可以保證。”

隋景澄搖搖頭,斬釘截鐵道:“不會!”

陳平安說道:“我們假設你的傳道人從此不再露面,那麼我讓你認師父的人,是一位真正的仙人,修為,心性,眼光,無論是什麼,只要是你想得到的,他都要比我強許多。”

當然了,那傢伙修為再高,也還是自己的弟子學生。

以前陳平安沒覺得如何,更多時候只當做是一種負擔,現在回頭再看,還挺……爽的?

隋景澄語氣堅決道:“天底下有這種人嗎?我不信!”

陳平安說道:“信不信由你,耳聽為虛眼見為實,等你遇到了他,你自會明白。”

隋景澄頭戴冪籬,手持行山杖,將信將疑,可她就是覺得有些鬱悶,哪怕那位姓崔的前輩高人,真是如此道法如神,是山上仙人,又如何呢?

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陰,那麼山上修道之人的幾甲子壽命、甚至是數百年光陰,當真比得起一個江湖人的見聞嗎?會有那麼多的故事嗎?到了山上,洞府一坐一閉關,動輒數年十年,下山歷練,又講究不染紅塵,孑然一身走過了,不拖泥帶水地返回山上,這樣的修道長生,真是長生無憂嗎?何況也不是一個練氣士清淨修行,登山路上就沒有了災厄,一樣有可能身死道消,關隘重重,瓶頸難破,凡夫俗子無法領略到的山上風光,再壯麗奇絕,等到看了幾十年百餘年,難道當真不會厭煩嗎?

隋景澄有些心煩意亂。

陳平安停下腳步,撿起幾顆石子,隨便丟入河中。

隋景澄面朝江水,大風吹拂得冪籬薄紗貼面,衣裙向一側飄蕩。

這條河邊道路也有不少行人,多是往來於龍頭渡的練氣士。

有一位大漢拍馬而過的時候,眼睛一亮,猛然勒馬而行,使勁拍打胸膛,大笑道:“這位娘子,不如隨大爺吃香的喝辣的去!你身邊那小白臉瞅著就不頂用。”

隋景澄置若罔聞。

那漢子一個躍起,飄落在隋景澄身邊,一手斜向下,拍向隋景澄渾圓處。

不等得逞,下一刻壯漢就墜入河水中去。

是給陳平安一把按住腦袋,輕輕一推,就重重摔入了河中。

這一顆石子濺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。

那漢子使勁鳧水往上游而去,嗷嗷叫,然後吹了聲口哨,那匹坐騎也撒開馬蹄繼續前衝,半點找回場子的意思都沒有。

隋景澄緊張萬分,“是又有刺客試探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沒有的事,就是個浪蕩漢管不住手。”

隋景澄一臉委屈道:“前輩,這還是走在路邊就有這樣的登徒子,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,都是修道之人,若是心懷不軌,前輩又不同行,我該怎麼辦?”

陳平安說道:“之前不就與你說過了,到了龍頭渡,我會安排好的。”

隋景澄眼神哀怨道:“可是修行路上,那麼多萬一和意外。”

陳平安也不多說什麼,只是趕路。

隋景澄跟上他,並肩而行,她說道:“前輩,這仙家渡船,與我們一般的河上船隻差不多嗎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差不多,遇上天上罡風,就像尋常船隻一樣,會有些顛簸起伏,不過問題都不大,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氣,閃電雷鳴,渡船都會安穩度過,你就當是欣賞風景好了。渡船行駛雲海之中,諸多風景會相當不錯,說不定會有仙鶴跟隨,路過了一些仙家門派,還可以看到不少護山大陣蘊含的山水異象。”

隋景澄笑道:“前輩放心吧,我會照顧好自己的。”

陳平安緩緩道:“大道本心如璞玉,雕琢磨礪,每一次下刀,肯定都不好受。但是每次不好受,只要熬過去了,就是所謂的修道有成。這與你將來循序漸進修行仙法,一樣重要,不然就是瘸腿走路,很容易摔下山。世事重力不重理,世人修力不修心,很多,許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,與世道達成一個平衡,可以讓人泰然處之,其中對錯,你自己多看多想,好人身上會有壞毛病,惡人身上也會有好道理。只需記住一點,多問本心。這這麼個大致的道理,也是從我一個曾經想要殺之後快的人身上,學來的。”

隋景澄點點頭,“記下了。”

陳平安一邊走,一邊伸出手指,指了指前邊道路的兩個方向,“世事的奇怪就在於此,你我相逢,我指出來的那條修道之路,會與任何一人的指點,都會有所偏差。比如換成那位早年贈送你三樁機緣的半個傳道人,若是這位雲遊高人來為你親自傳道……”

“最終,就會變成兩個隋景澄。選擇越多,隋景澄就越多。”

陳平安伸手指向一邊和另外一處,“當下我這個旁觀者也好,你隋景澄自己也罷,其實沒有誰知道兩個隋景澄,誰的成就會更高,活得更加長久。但你知道本心是什麼嗎?因為這件事,是每個當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。”

陳平安沿著其中一條路線走出十數步後,停下腳步,指向另外那條路,“一路走來,再一路走去,不論是吃苦還是享福,你始終腳步堅定,然後在某個關隘上,尤其是吃了大苦頭後,你肯定會自我懷疑,會環顧四周,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捨棄了的其它可能性,細細思量慢慢琢磨之後,那個時候得出的答案,就是本心,接下去到底該怎麼走,就是問心。”



“但是我告訴你,在那一刻的時候,會有一個迷障,我們都會下意識去做一件事,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長的道理,說服自己,那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。因為只要一個人沒死,能夠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個位置,每個人都會有可取之處。難的,是本心不變道理變。”

隋景澄怯生生問道:“如果一個人的本心向惡,越是如此堅持,不就越是世道不好嗎?尤其是這種人每次都能汲取教訓,豈不是越來越糟糕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當然。所以這些話,我只會對自己和身邊人說。一般人無需說,還有一些人,拳與劍,足夠了。”

隋景澄錯愕無語。

沉默許久,兩人緩緩而行,隋景澄問道:“怎麼辦呢?”

陳平安神色淡然,“那是儒家書院和百家聖賢應該考慮的問題。”

“三教諸子百家,那麼多的道理,如大雨降人間,不同時節不同處,可能是久旱逢甘霖,但也可能是洪澇之災。”

“我們自己能做的,就是時時地地,心如花木,向陽而生。”

道路上一位與兩人剛剛擦肩而過的儒衫年輕人,停下腳步,轉身微笑道:“先生此論,我覺得對,卻也不算最對。”

陳平安停下腳步,轉頭笑道:“何解?”

隋景澄如臨大敵,趕緊站在陳平安身後。

那位年輕人微笑道:“市井巷弄之中,也有種種大道理,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踐行此理,那就是遇聖賢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頭的人。”

陳平安問道:“若是一拳砸下,鼻青臉腫,道理還在不在?還有無用?拳頭大道理便大,不是最天經地義的道理嗎?”

年輕人笑道:“道理又不是隻能當飯吃,也不是隻是拿來擋拳頭的,人間多苦難,自然是事實,可世間太平人,又何曾少了?為何那麼多拳頭不大的人,依舊安居樂業?為何山上多追求絕對自由的修士,山下世俗王朝,依舊大體上安穩生活?”

陳平安笑問道:“那拳頭大,道理都不用講,便有無數的弱者雲隨影從,又該如何解釋?若是否認此理為理,難不成道理永遠只是少數強者手中?”

年輕人搖搖頭,“那只是表象。先生明明心有答案,為何偏偏有此疑惑?”

陳平安笑了笑。

年輕人說道:“在下齊景龍,山門祖師堂譜牒記載,則是劉景龍,涉及家世家事,就不與先生多做解釋了。”

隋景澄一頭霧水。

因為她根本沒有聽過“劉景龍”這個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