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(第2頁)


但是陳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。

可老人的鞠躬拜謝,卻被陳平安伸手阻攔下來。

這不是因為木魅非人,便低人一等。

而是大道之上,受天地恩惠,草木精怪所拜謝的,其實是那份來之不易的大道機緣。

先前旁觀城隍夜審之後,陳平安便如同撥開雲霧見明月,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。

修行之人,欲求心思清澈,還需正本清源。

陳平安讓廟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,去了趟客舍,取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,正襟危坐,屏氣凝神片刻之後,才在上邊一筆一劃寫下那句詩詞,背好竹箱返回後殿古柏處,遞交給那位青衣男子,正色道:“可以將此符埋於樹根與山根牽連處,以後慢慢煉化便是。大道之上,福禍不定,皆在本心。以後修行,好自為之,善善相生。”

青衣男子雙手捧金符,再次拜謝,感激涕零,泣不成聲。

陳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廟,告辭離去,月明星稀,明月在肩也在竹箱。

回頭望去,廟祝老人與青衣木魅還在那邊目送自己離開,陳平安擺擺手,繼續遠遊。

好嘛,省下一筆香油錢了。

不虧。

陳平安笑著繼續趕路,夜深人靜,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。

不分晝夜,百無禁忌。

世事如此,機緣一事,各有各的定數。

此地祠廟遇到他陳平安,興許便成了一樁所謂的福緣。

可別處祠廟哪怕風水迥異於此,可遇上了其它性情、眼緣的其他修道之人,一樣可能是恰到好處的機緣,遇到他陳平安,反而會擦肩而過。

大道之上,路有千萬,條條登高。

所以同道中人,才會如此稀少,難以遇見。

隨後陳平安在芙蕖國中嶽地界的大瀆水畔停步,與一位老翁相鄰垂釣,後者分明是一位練氣士,只不過境界不高,興許是觀海境,也可能是龍門境,不過陣仗很大,身邊跟了許多婢女童子,一長排的青色魚竿,至於餌料更是備好了無數,一大盆接連一大盆,估摸著大瀆大水,再大的魚也能餵飽吃撐。漁翁見那青衫年輕人瞧著應該是一位四五境的純粹武夫,又是喜好垂釣之人,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餌料。婢女笑言公子無需客氣,自家老爺對於萍水相逢的釣友素來大方,還說了句不打大窩、難釣大魚。婢女放下大盆與陳平安說起這些話的時候,說得陳平安使勁點頭,說是這個理兒,老先生定是垂釣一道的世外高人。一開始陳平安還有些良心不安,收了人家這麼一大盆仙家餌料,便高聲詢問那位老仙師的道號。

老翁大笑道:“山上朋友,都喜歡稱呼老朽為填海真人!”

陳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,心想混江湖也好,混山上也罷,真是隻有爹孃取錯的名字,絕對沒有取錯的綽號。

老翁魚獲不斷,只是沒能釣起心目中的一種大瀆奇魚。

入暮時分,有一艘巨大樓船經過大瀆之畔,樓船有披甲之士肅然而立,樓船破水逆行,動靜極大,大浪拍岸,岸邊青竹魚竿七顛八倒。

老翁開始破口大罵,中氣十足。

樓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,手持一杆鐵槍,氣勢凌人,死死盯住岸邊的垂釣老翁。

一位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:“老爺,好像是芙蕖國的大將軍,穿了副很稀罕的神人承露甲。”

“是芙蕖國大將軍高陵!”

老翁定睛一看,一跺腳,氣急敗壞道:“他孃的,踩到一塊生硬如鐵的狗屎了,聽說這傢伙脾氣可不太好,咱們收竿快撤!”

樓船那邊,那位芙蕖國護國大將軍身邊多出一位女子,高陵低下頭,與其竊竊私語,後者點了點頭,輕輕一躍,站在了船頭欄杆之上,蓄勢待發。

陳平安緩緩收竿。

樓船之上,那魁梧武將與一位女子的對話,清晰入耳。

一身錦緞綾羅的富貴女子,聽聞老漁翁是一位別國山澤野修後,道號填海真人,生性散漫,是空有境界卻戰力稀拉的一位龍門境老朽修士。她便讓武將高陵去領教一下,不用打殺了,教訓一下就行,比如打個半死,然後找個機會看能不能收為她府上的客卿門客。

武將猶豫了一下,說此人未必願意,已經拒絕了青玉國皇帝數次邀請擔任供奉。

女子哦了一聲。

武將便心領神會。

芙蕖國本身勢力不大,但是靠山出奇的大,而身旁既有富貴身份也有仙家氣息的女子,便是芙蕖國與那座靠山的牽引之一。

高陵雖然看著不過而立之年,實則已是花甲之年,在芙蕖國武將當中官職不算最高,從三品,但是他的拳頭一定最硬。

今天一拳下去,說不定就可以將從三品變成正三品。

於是高陵大聲笑道:“我看就別跑了,不妨來船上喝杯酒再說!”

這位披甲武將腳尖重重一點,樓船頓時傾斜,一大片的鐵甲錚錚作響,那些甲士一個個顧不得儀度,趕緊伸手牢牢抓住欄杆。

高陵落在大瀆水面之上,往岸邊踩水而去。

一槍遞出。

觀海境的修道之人,還不是什麼譜牒仙師,只是個山澤野修,識趣一點就該服軟,不識趣更好,剛好讓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腳。

只是不等高陵登岸,便眼前一花,然後覺得胸口發矇。

身形一路倒退回樓船那邊。

原來是一襲青衫神出鬼沒,剎那之間便來到了高陵身前,一隻手掌拍在他甘露甲之上,高陵來時快若奔雷,去勢更是風馳電掣,耳畔呼嘯成風。

那人輕輕一拍掌,高陵身形飄起,落在渡船船頭之上,踉蹌腳步才站穩腳跟。

那一襲青衫一掌輕拍過後,借勢倒掠出去數丈,一個大袖翻轉,身形迅猛擰轉,眨眼功夫便返回了岸邊,飄然站定。

高陵臉色陰沉,猶豫要不要打腫臉充胖子,打贏這一架就別想了。不然讓她覺得丟了顏面,是他高陵辦事不利,那就是最尷尬的處境,兩頭不討好。

身邊女子眼神熠熠光彩,微笑道:“沒事,不用計較,更不用追究。師父曾經親口說過,山下也不容小覷,大山大水之間,常有高人出沒。不枉費我在綠鶯國龍頭渡下船,故意走這趟迢迢水路,總算給我瞅見了所謂的世外奇人,見過一眼,就是賺到了。”

高陵鬆了口氣。

岸上。

那人抱拳,好似向樓船這邊致歉。

高陵愣了一下,也笑著抱拳還禮。

女子愈發光彩照人,自言自語道:“好傢伙,真有趣。高陵,我記你一功!”

樓船緩緩離去。

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剛想要結交一番,卻驀然不見了那位青衫客的身影。

咋辦?

老修士揉了揉下巴,然後發號施令開始挪位置,吩咐婢女小童將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個位置,正是那位青衫仙人垂釣之地,定然是一處風水寶地。

他一落座,頓時覺得神清氣爽,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,分明這拂面江風都要香甜幾分嘛。

遠處。

陳平安繼續遠遊。

稍稍繞路,走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原之地。

陳平安突然停下了腳步,收起了竹箱放入咫尺物當中。

可是片刻之後,又皺眉深思起來,難道是錯覺?

陳平安緩緩前行。

————

灑掃山莊,就是五陵國江湖人心中的聖地。

關於這座莊子,武林中有各種各樣的傳言。

有說王鈍老前輩之所以一輩子不曾娶妻,是年輕的時候遊歷北方,受過情傷,喜歡上了後來成為荊南國太后的女子,可惜天公不作美,月老不牽線,兩人沒能走到一起,王鈍老前輩也是痴情種,便潛心武學,成了王鈍一人的不幸,卻是整個五陵國江湖的大幸。

還有說那莊子自釀的瘦梅酒,其實是仙人遺留下來的釀酒方子,武人喝上一罈,就能增長好幾年功力。所以王鈍老前輩教出來的那些弟子,才會一個個出類拔萃,因為都是瘦梅酒的酒缸裡泡出來的。

還有傳聞灑掃山莊內有一處戒備森嚴、機關重重的禁地,擺放了王鈍親筆撰寫的一部部武學秘籍,任何人得到一部,就可以成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,得了刀譜,便可以媲美傅樓臺的刀法,得了劍譜,便能夠不輸王靜山的劍術。



這些,當然全是假的,讓外人唾沫四濺,卻會讓自己人哭笑不得。

王鈍的嫡傳弟子之一,陸拙對此就很無奈,只是師父好像從來不計較這些。

陸拙是同門師當中資質最不濟的一個,學什麼都很慢,劍術,刀法,拳法,不但慢,而且瓶頸大如山峰,皆無望破開,一絲曙光都瞧不見,師父雖然經常安慰他,可事實上師父也沒轍,到最後陸拙也就認命,如今老管家年紀大了,大師姐遠嫁,天賦極好的師兄王靜山,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莊庶務,實實在在耽擱了修行,其實陸拙比王靜山還要心急,總覺得王靜山早就該闖蕩江湖、砥礪劍鋒去了,所以陸拙開始有意無意接觸山莊多如牛毛的世俗雜事,打算將來幫著老管事和王師兄,由他一肩挑起兩份擔子。

卯時起床,走樁、或練劍或練刀至辰時,吃過早餐,就開始去老管家那邊,看賬記賬算賬,灑掃山莊的書信往來,諸多產業的經營狀況,府上諸多弟子門生的開銷,都需要與老管家一一請教,約莫在巳時左右,結束好似學塾蒙童的課業,去看一會兒小師弟練劍,或是師妹的練刀,地點在灑掃山莊的後山,那邊安靜。

山莊有許多弟子、雜役家眷,所以山莊開辦了一座家塾。

早年學塾的那些夫子先生,學問都大,但是留不住。

都是過來這邊待一年半載就會請辭離去,有些辭官退隱的,實在是年歲已高,有些則是沒有官身、但是在士林頗有聲望的野逸文人,最後師父便乾脆聘請了一位科舉無望的舉人,再不更換先生。在那舉人有事與山莊告假的時候,陸拙就會擔任學塾的教書先生。

下午陸拙也會傳授一撥同門弟子的刀劍拳法,畢竟與陸拙同輩的師兄弟們,也需要自己修行,那麼陸拙就成了最好使喚的那個人,不過陸拙對此非但沒有半點芥蒂,反而覺得能夠幫上點忙,十分欣喜。

陸拙如今的一天,就是這麼雞毛蒜皮,零零碎碎,好像幾個眨眼功夫,就會從拂曉天青如魚肚白,變成日西沉鳥歸巢的暮色時分,只有戌時過後,天地昏黃,萬物朦朧,陸拙才有機會做點自己的事情,例如看一點雜書,或是翻一翻師父購買的山水邸報,瞭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異事,看過了之後,也無什麼嚮往憧憬,無非是敬而遠之。

陸拙這天親自手持燈籠,巡夜山莊,按例行事而已,雖說江湖傳聞多而雜,但事實上會不守規矩擅闖灑掃山莊的人,從來沒有。

後山那邊小師弟還在勤勉練劍。

陸拙沒有出聲打攪,默默走開,一路上悄悄走樁,是一個走了很多年的入門拳樁,師姐傅樓臺、師兄王靜山都喜歡拿個笑話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