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三十四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(第2頁)
劉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,“地方是小了點,好在清淨。”
顧璨問道:“師父要不要喝酒?這邊沒有仙家酒釀,一位朋友的糯米酒釀倒是還有不少,不過這等市井酒水,師父未必喝的慣。”
劉志茂擺擺手,笑道:“喝酒就算了。”
顧璨便不再多說什麼,面帶微笑,正襟危坐。
劉志茂笑問道:“師父先前與一位宗門供奉走了一趟外邊,如今與大將軍蘇高山算是有點情分,你想不想投軍入伍,謀個武將官身?”
顧璨搖頭笑道:“弟子就不揮霍師父的香火情了。”
劉志茂也沒有強求,突然感慨道:“顧璨,你如今還沒有十四歲吧?”
顧璨點點頭。
劉志茂沉默片刻,“師父如果破境成功,躋身上五境,作為供奉,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個請求,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應下來的。我打算與真境宗開口,割出一座青峽島和素鱗島在內的藩屬島嶼,一併贈送給你。”
顧璨神色自若,並不著急說話。
劉志茂繼續說道:“師父不全是為了你這個得意弟子考慮,也有私心,還是不希望青峽島一脈的香火就此斷絕,有你在青峽島,祖師堂就不算關門,哪怕最終青峽島沒能留下幾個人,都沒有關係,如此一來,我這個青峽島島主,就可以死心塌地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。”
顧璨問道:“師父需要弟子做什麼?師父儘管開口,弟子不敢說什麼萬死不辭的漂亮話,能夠做到的,一定做到,還會盡量做得好一些。”
劉志茂一臉欣慰,撫須而笑,沉吟片刻,緩緩說道:“幫著青峽島祖師堂開枝散葉,就這麼簡單。但是醜話說在前頭,除了那個真境宗元嬰供奉李芙蕖,其餘大大小小的供奉,師父我一個都不熟,甚至還有潛在的仇家,姜尚真對我也從不真正交心,所以你全盤接下青峽島祖師堂和幾座藩屬島嶼,不全是好事,你需要好好權衡利弊,畢竟天降橫財,銀子太多,也能砸死人。你是師父唯一入眼的弟子,才會與你顧璨說得如此直白。”
顧璨說道:“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,最遲三天,就可以給師父一個明確答覆。”
劉志茂點頭道:“如此最好。小心怕死,謀而後動,不惜搏命,賭大贏大,這就是我們山澤野修的立身之本。”
顧璨點頭道:“師父教誨,弟子銘記在心。”
說到這裡,顧璨笑道:“早些年,自以為道理都懂,其實都是懂了個屁,是弟子頑劣無知,讓師父看笑話了。”
劉志茂笑道:“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,自然是最不懂的。其實你當年行徑,看似無法無天,事實上也沒你自己想的那麼不堪,只要活下來了,所有吃過的大苦頭,就都是一位山澤野修的真正家底。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道理,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。”
顧璨嗯了一聲。
劉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質的古書,寶光流轉,霧靄朦朧,書名以四個金色古篆寫就,“截江真經”。
劉志茂伸出併攏雙指,輕輕將書籍推向那位氣態沉穩的青衫少年,老人沉聲道:“以前師父傳授給你們的道法,是青峽島祖師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,只算是旁門左道,唯有這本仙家秘籍,才是師父的大道根本所在,說句實話,當年師父是真不敢,也不願意將這門道法傳給你,自然是怕你與小泥鰍聯手,打殺了師父。”
劉志茂推出那本數百年來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後,便不再多看一眼,“今時不同往日,我若是躋身了上五境,萬事好說。若是不幸身死道消,天地之間再無劉志茂,就更不用擔心你小子秋後算賬了。”
顧璨沒有去拿那本價值幾乎等於半個“上五境”的仙家古籍,站起身,再次向劉志茂作揖而拜。
劉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,受了這弟子一拜。
他們這對師徒之間的勾心鬥角,這麼多年來,真不算少了。
今夜這一人贈書、一人拜禮,其實很純粹,只是世間修行路上最純粹的道法傳承。
今夜過後,師徒間該有的舊賬和算計,興許仍是一件不會少的複雜情形。
顧璨將那本仙家秘笈收入袖中。
劉志茂笑道:“你那田師姐和其餘幾個師兄,真是一個比一個蠢。”
顧璨微笑道:“自找的福禍,怨不得別人。”
劉志茂想了想,“去拿兩壺酒來,師父與你多閒聊幾句,自飲自酌,不用客氣。”
正屋大門本就沒有關上,月色入屋。
顧璨去灶房那邊,跑了兩趟,拎了兩壺董水井贈送的家鄉酒釀,和兩隻白碗,還有幾碟子佐酒小菜。
劉志茂倒了一碗酒,捻起一條酥脆的書簡湖小魚乾,咀嚼一番,喝了口酒。
這便是人間滋味。
雖說破境一事,希望極大,姜尚真那邊也會不遺餘力幫他護陣,以便讓真境宗多出一位玉璞境供奉。
但是事無絕對。
仍然有可能這頓明月夜下的市井風味,就是劉志茂此生在人間的最後一頓宵夜。
劉志茂笑道:“當年你搗鼓出來一個書簡湖十雄傑,被人熟知的,其實也就你們九個了。估摸著到現在,也沒幾個人,猜出最後一人,竟是咱們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。可惜了,將來本該有機會成為一樁更大的美談。”
劉志茂一隻腳踩在條凳上,眯眼抿了一口酒,捻起幾粒花生米丟入嘴中,伸出一隻手掌,開始計數,“青峽島混世魔王顧璨,素鱗島田湖君,四師兄秦傕,六師兄晁轍,池水城少城主範彥,黃鸝島呂採桑,鼓鳴島元袁,落難皇子韓靖靈,大將軍之子黃鶴。”
劉志茂笑道:“你那田師姐去了兩趟宮柳島,我都沒見她,她第一次在邊界那邊,徘徊了一天一夜,失望而歸。第二次越來越怕死了,便想要硬闖宮柳島,用暫時丟掉半條命的手段,換來以後的完整一條命。可惜我這個鐵石心腸的師父,依舊懶得看她,她那半條命,算是白白丟掉了。你打算如何處置她?是打是殺?”
顧璨微笑道:“師父良苦用心,故意讓田師姐走投無路,徹底絕望,歸根結底,還是希望我顧璨和未來青峽島,能夠多出一位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。”
劉志茂嗯了一聲,“對待田湖君,你以前的駕馭手段,其實不差,只不過就像……”
說到這裡,劉志茂指了指桌上幾隻菜碟,“光喝酒,少了點佐酒菜,滋味就會差很多。恩威並施,說來簡單,做起來,可不容易。你可以學一學我與老兄弟章靨,這可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良善之心了,事實證明,比起貪圖省心省力,一刀切,對任何人都施展以王霸之法,以利誘之,一座山頭的香火,絕對不能長久。”
顧璨點頭道:“一樣米養百樣人,當然需要分而誘之,名望,錢財,法寶,修道契機,釣魚是門大學問。”
劉志茂哈哈大笑,“難怪我在宮柳島,都聽說你小子如今喜歡一個去湖邊釣魚,哪怕收穫不大,也次次再去。”
劉志茂開心的事情,不是顧璨的這點好似玩笑小事的雞毛蒜皮。
而是顧璨終於懂得了分寸和火候,懂得了恰到好處的交心,而不是脫下了當年那件富貴華美的龍蛻法袍,換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,就真覺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顧璨轉性修心,成了一個菩薩心腸的大好少年。若真是如此,那就只能說明顧璨比起當年,有成長,但不多,還是習慣性把別人當傻子,到最後,會是什麼下場?一個池水城裝傻扮痴的範彥,無非是找準了他顧璨的心境軟肋,當年就能夠將他顧璨遛狗一般,玩得團團轉。
劉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《截江真經》,當然可以在離去之時,就隨隨便便收回去。
所以劉志茂接下來,對顧璨還有一場心性上的考驗。
那個註定不成氣候的田湖君,一個未來撐死了就是尋常元嬰修士的素鱗島島主,不過是今夜桌上,一碟可有可無的佐酒菜。
不過這位截江真君不著急。
這才剛開始喝酒。
劉志茂隨口說道:“範彥很早就是這座池水城的幕後真正主事人,看出來了吧?”
顧璨苦笑道:“師父,我又沒眼瞎。”
劉志茂笑了笑,“那你看出範彥已經朝中有人了嗎?並非大驪吏部老尚書嫡玄孫的關翳然,也不是那個率先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蘇高山。”
顧璨想了想,“我以後會忍著他一點。”
希望到時候他範彥和他的爹孃都還健在,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貴氣象。
劉志茂繼續說道:“元袁投了個好胎,父母雙金丹,鼓鳴島的靠山,準確說來是元袁母親的靠山,是朱熒王朝的那位元嬰劍修,結果被一位身份隱晦的白衣少年,和龍泉劍宗阮秀一起追殺萬里,然後斬殺在邊境線上。照理說鼓鳴島就該完蛋了,如今倒好,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,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也有。”
顧璨對這個暱稱圓圓的小胖子,談不上多記恨,把精明擺在臉上給人看的傢伙,能有多聰明?
鼓鳴島的見風使舵,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手筆,是個人都會。
只要這傢伙別再招惹自己,讓他當個青峽島貴客,都沒任何問題。
至於元袁在背後嘀嘀咕咕的那些陰陽怪氣言語,那點口水,能有幾斤重?
他顧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語,從小到大,聽到的,何曾少了?
如今顧璨不會問心殺人了。
最少暫時不會。
而這個“暫時”,可能會極其漫長。
但是顧璨可以等,他有這個耐心。
因為他知道了一個道理,在你只能夠破壞規矩而無力創建規矩的時候,你就得先去遵守規矩,在這期間,沒吃一次苦頭,只要不死,就是一種無形的收穫。因為他顧璨可以學到更多,所有的磕磕碰碰,一次次撞壁和閉門羹,都是關於世間規矩的學問。
劉志茂說道:“石毫國新帝韓靖靈,真是個運氣出奇好。”
韓靖靈先是不顧藩王轄境的百姓死活,跑到書簡湖避難,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交口稱頌的賢王,然後穿龍袍坐龍椅,估計這小子這兩年做夢都能笑醒。另外那個被給予厚望的皇子,韓靖信暴斃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嶺,所以韓靖靈這個新帝坐得很穩當。至於一手將韓靖靈這位兄弟扶到龍椅上的黃鶴也不差,年紀輕輕的禮部侍郎,石毫國新五嶽的敕封,全部是他一人陪著新帝在東跑西跑,禮部尚書還不敢多說一句牢騷,據說到了衙門,尚書大人還要主動倒茶。黃鶴他爹,更是被說成是石毫國廟堂上的立皇帝,沒有黃袍在身,但是可以佩刀上朝。
顧璨微笑道:“運氣好,也是有本事的一種。”
黃鶴這個得意忘形的傢伙,興許都不用他來動手,遲早就會被韓靖靈那個綿裡藏針的,收拾得很慘。
不過顧璨還是希望黃鶴可以落在自己手裡。
因為這個傢伙,是當年唯一一個在他顧璨落魄沉寂後,膽敢登上青峽島要求打開那間屋子房門的人。
顧璨在等機會。
而且這個到手的機會,必須合情合理,合乎規矩。
劉志茂一個個名字說完之後。
顧璨對每一個人的大致態度,這位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了。
依舊記仇。
但是比起當年的隨心所欲,亂殺一通,如今顧璨條理清晰,不但可以隱忍不發,反而對於如今寄人籬下、與人處處低頭做事的蟄伏處境,似乎非但沒有抱怨,反而甘之如飴。
很好。
這就可以活得更久,活得更好。
苦難艱辛之大困局中,最難耐者能耐之,苦定回甘。
這就是另一種修行。
劉志茂從不擔心顧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,會坎坷不順。
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,而且可能是那種不輸宮柳島劉老成的野修!
劉志茂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,問道:“剩下那些陰物鬼魅,如何處置?此事若是不能說,你便不說。”
顧璨剛剛抬起酒碗,又放下,沉默片刻後,搖頭道:“沒什麼不能說的,如果他們死而為鬼,唯一的執念就是報仇的話,很簡單,我給他們報仇的機會,師父你應該已經知道了,姜宗主在靠近雲樓城的書簡湖地界,單獨劃出了數座山水氣運連綿成片的島嶼,就是打算交予我顧璨的,到時候我會在那邊打造出一座鬼修山頭,所有陰物,都可修行。修行缺錢?我顧璨來給!缺秘籍?我去幫它們找來適合的。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報仇了,只管打聲招呼。除此之外,諸多要求和心願,我力所能及,做一件是一件。我知道,其實很多陰物如今都在待價而沽,沒關係,只要它們願意開口就行。”
劉志茂突然笑了起來,“如果說當年陳平安一拳或是一劍打死你,對你們兩個而言,會不會都是更加輕鬆的選擇?”
顧璨低下頭去,端起酒碗,手腕懸停,想了想,面無表情道:“陳平安不是那種人,我也不願意這麼早就死了。”
抬起頭喝酒的時候,少年面容已經恢復正常。
劉志茂一笑置之。
事實上,劉志茂心中翻江倒海。
關於那些島嶼的歸屬,他劉志茂根本毫不知情!
劉志茂嘆了口氣,如此一來,最後一場對顧璨的心性大考,就有些變數了。
不過劉志茂權衡一番,仍是問道:“你覺得青峽島的出路在何處?不著急,喝過了酒,慢慢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