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,離別悄然(第3頁)


陳平安沒挽留。

那漢子走出去一段距離,忍不住轉頭望去,看到那年輕人朝他笑了笑,漢子念頭落空,愈發心裡不得勁,大踏步離去,眼不見心不煩。

陳平安繼續做買賣。

倒也省心,反正符籙和所有物件的價格,都是定死的。

掙了三顆小暑錢之後,他這個包袱齋,就愈發穩坐釣魚臺了。

反正這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,距離渡船啟程還有不短的光陰。

陳平安本來打算一邊做著生意,一邊溫養拳意,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,三不耽誤。

但是不知為何,就只是享受著當下的閒情逸致,暫時不練拳了。

依舊是一心兩用,細細打量著街上游客,一邊由著心念神遊萬里,想著一些人一些事。

由於當下置身於雲上城,陳平安便想起了那部《雲上琅琅書》。

真說起來。

陳平安人生當中遇到的第一個包袱齋,其實可以算是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傢伙,是在當時魏檗還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。

只不過這個包袱齋,不收銀子罷了。

阿良蹲在地上,身前擺放著那隻名為“嬌黃”的長條木匣,吆喝生意,招呼所有人過去挑寶貝。

朱河朱鹿父女當時也在。

林守一跑得最快,率先選中了那部一見鍾情的雷法秘籍。

李槐鬼精鬼精的,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後,便拼命慫恿林守一和李寶瓶去挑那把狹刀“祥符”,在李寶瓶拿刀的時候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李槐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,朱河幫著朱鹿一起挑選了一部書和一顆丹丸,當年陳平安還不知道,那顆名為“英雄膽”的小小丹丸,對於一位純粹武夫而言,意義到底有多大,哪怕陳平安走過了這麼多的路,依舊不曾再見到過類似的東西,甚至陸臺和齊景龍都不曾聽說過,世間武夫英雄膽,還可以淬鍊為一顆丹丸實物。

陳平安是最後挑選之人,反正木匣內只剩下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,沒得挑。

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陳平安,如今也希望將來有那麼一天,自己可以學那阿良,將自己手上的好東西,送給那些拿得起、接得住的晚輩孩子們,非但不會心疼半點,反而只會充滿了期待。

世間總有一些言行,會潛移默化,代代相傳。

不是道法,勝似道法。

————

天亮之後。

那個一擲千金的老人牽著孩子的手,走入雲上城的大門,看門修士見到了老人後,畢恭畢敬尊稱一聲桓真人。

老人笑臉相向,點頭致意。

回到了城中一處豪門宅邸,雲上城願意交割地契給外人的風水寶地,屈指可數。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。

因為老人叫桓雲,是一位北俱蘆洲中部享譽盛名的道門真人,老真人的修為戰力,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,很不濟事,只能算是一位不擅廝殺的尋常金丹,但是輩分高,人脈廣,香火多。是中土符籙某一脈旁支的得道之人,精通符籙,遠超境界。與雲霄宮楊氏在內的道門別脈,還有北方許多仙家大修士,關係都不錯,喜歡四海為家,當然也會在山清水秀之地,購置宅院,砥礪山那邊,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視野開闊的府邸,當時價格便宜,如今都不知道翻了幾番,老真人交友廣泛,砥礪山那座府邸,常年都有人入住,反而是老真人自己,十數年都未必去落腳一次。

稚童名為桓箸,是個修道胚子,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孫,可未必都可以修行,老真人的子女,就無一人能夠修道,偌大一個家族開枝散葉百餘年,最後就出現了這麼一棵好苗子,所以老人這些年遊歷各地,就喜歡將孩子帶在自己身邊。

到了書房那邊,老人小心翼翼取出一隻材質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緻小匣,雲紋水花飄搖,十分靈動。

此匣大有來頭,名為“鎖雲匣”,是符籙高人專門用來珍藏名貴符籙的“仙家洞府”。

將那二十七張從攤子買來的符籙,輕輕放入木匣當中,老真人滿臉笑意。

桓箸自幼聰慧,立即知道自己爺爺沒有當那冤大頭,甚至極有可能是撿漏了。

老人坐在椅子上,將孩子抱在膝上,語重心長道:“山上仙家門派,都會有一個開山鼻祖。那麼世間符籙大家的畫符,在畫符一道已經登堂入室、卻剛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際,那些率先提筆畫符,手法、意氣看似最為粗淺的開山之符,恰恰是最珍貴稀罕的。所以爺爺故意揀選品相最差的符籙入手,當時那位年輕包袱齋還疑惑來著,主動開口提醒你爺爺,是個不錯的年輕人。畫符天賦好,做買賣的品行,更是不錯。”

老人心情大好,與自己孫子說著內幕,指了指已經合上的木匣,“只要這些符籙保養得當,還會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機緣,當然可能性極其小便是了。可山上修行,“萬一”,既是可以讓人身死道消的頭等壞事,也會是洪福齊天的天大好事。哪怕不提這種意外,這些符籙本身,花費爺爺將近三顆小暑錢,亦是不虧太多的。”

桓雲突然笑道:“城主駕到,走,去迎接一下。”

桓雲放下孫兒,一起走出書房,去往庭院。

關係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門訪客,自然無需叩門,只需要放出一些氣機即可。

雲上城城主,名為沈震澤,與桓雲同為金丹修士。

一襲白衣法袍,風度翩翩,中年男子模樣,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。

桓雲在孫兒拜禮之後,第一句話便很開門見山,“你家集市那邊,有人售賣符籙,品相極佳,你去晚了,可就要錯過了。其中三符,我認得,天部霆司符,大江橫流符,撮壤符,根腳粗淺,不是出自正宗,故而不算如何稀罕,但是有兩道破障符,老夫反正這輩子從未見過,路引符與過橋符,絕妙,前者不但適宜修士上山下水,破開迷障,用得巧,甚至還可以為陰物開道趕赴黃泉,後者蘊含一絲純粹劍意,你們雲上城下五境修士拿來震懾尋常鬼祟妖物,事半功倍。”

沈震澤有些吃驚。

尋常地仙修士嚷著符籙多好,他還不敢全信,可眼前這位道門老真人金口一開,就絕對不用懷疑。

桓雲又說道:“可惜符籙材質太差,畫符所用丹砂也尋常,不然一張符籙,可就不是十幾顆雪花錢的價格了。”

沈震澤疑惑道:“桓真人,一張破障符,十幾顆雪花錢,是不是算不得價廉物美。”

桓雲笑道:“我桓雲看待符籙好壞,難道還有走眼的時候?趕緊的,絕對不讓雲上城虧那幾十顆雪花錢。”

桓雲說了那位年輕包袱齋的相貌和攤位。

沈震澤點了點頭,“我去去就來。”

桓雲突然提醒道:“那個包袱齋做生意賊精賊精,勸你別自己去買,也免得讓旁人生出覬覦之心,害了那個小修士。雖說此人擺攤之時,故意拿出了你們鄰居彩雀府特產的小玄壁茶葉,勉強作為一張護身符,可是財帛動人心,真有人對他的身家起了貪念,這點關係,擋不了災。”

沈震澤心領神會,御風遠遊,去讓城中心腹去購買符籙,然後重返宅邸。

此次登門,是與老真人桓雲有要事相商。

水霄國西邊鄰國境內,一處人煙罕至的深山當中,出現了一處山水秘境,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見,只是發現了洞府入口,但是不敢獨自探幽,出山之後便當做一場奇遇,與同鄉大肆宣揚,然後被一位過路的山澤野修聽聞,去往當地官府,仔細翻閱了當地縣誌和堪輿圖,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,無法打破仙家禁制,然後聯手了兩位修士,不曾想那位陰陽家修士連夜破開禁制後,觸發了洞府機關,死了兩個,只活下一人。

此事便流傳開來。

桓雲聽過了沈震澤的講述後,笑道:“能夠被一位四境陰陽家修士極快破開的山水禁制,說明這座洞府品相不會高了,怎的,你這位金丹地仙,要與那些個山澤野修爭搶這點機緣?”

沈震澤搖頭道:“我只是打算讓雲上城幾位年輕子弟去歷練一番,然後派遣一位龍門境供奉暗中護送,只要沒有生死危險,都不會現身。”

桓雲微笑道:“若是萬一機緣不小,雲上城搶也不搶?”

沈震澤還是搖頭,“我們雲上城是吃過大苦頭的,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。”

遠親不如近鄰。

山上山下都是。

只不過山上惡鄰也不少,比如同在水霄國的雲上城和彩雀府,就是如此,自從上代城主、府主交惡一戰之後,兩家雖然不至於成為死敵,但雙方修士已經老死不相往來,再無半點情分可言。

原本世交數百年的兩個盟友門派,當年也是因為一場意外機緣,關係破碎。老城主起先是為自家晚輩護道,弟子負責尋寶,但是那處無據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,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書,沈震澤的父親,與彩雀府上代府主,都沒能忍住自認為唾手可得的寶物,大打出手,不曾想最後被一位隱匿極好的野修,趁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刻,一舉重創了兩位金丹,得了道書,揚長而去。

雲上城和彩雀府兩位金丹地仙,因福得禍,傷及大道根本,都未能躋身元嬰境便先後抱憾離世,從此兩家便相互怨懟,再沒辦法成就一雙神仙道侶。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,在於兩位金丹直到臨終前,對於那位始終查不出根腳的野修,反而並無太多仇恨,將那本價值連城的道書,都視為此人該得的道緣。

在那之前,兩家其實算是山上少見的姻親關係。

為此幾代水霄國皇帝沒少憂愁,多次想要牽線搭橋,幫著兩大仙家重修舊好,只是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沒領情。

桓雲笑道:“你是想要我幫著照拂一二,以防萬一?怎麼,有你的嫡傳弟子出城歷練?”

沈震澤點頭道:“而且不止一人,兩位都處於破境瓶頸,必須要走這一趟。”

桓雲說道:“剛好在此關頭,封塵洞府重新現世,約莫就是你兩位弟子的機緣了,是不能錯過。你作為傳道人,與弟子牽扯太多,距離近了,反而不美。”

沈震澤嘆了口氣。

修道路上,可不止有飽覽風光的好事,哪怕是夢寐以求的破境機緣,也會暗藏殺機,令人防不勝防,而且有著許多前輩高人拿命換來的經驗和規矩。

桓雲說道:“行吧,我就當一回久違的護道人。”

沈震澤起身行禮。

桓雲沒有避讓。

稚童桓箸乖巧懂事,已經趕緊跑開。

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護道人,亦是護道人。

沈震澤用心良苦,為兩位嫡傳弟子向一位護道人,行此大禮,理所當然,天經地義。

沈震澤一位心腹修士趕來庭院,從袖中取出那些砍價一顆雪花錢都不成的符籙,說道:“城主,那人非要留下最後一張雷符,死活不賣。”

沈震澤轉頭望向桓雲,猜測這裡邊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講究,桓雲笑道:“那個小修士,是個怪脾氣的,留下一張符籙不賣,應該沒有太多門道。”

沈震澤取出其中一張劍氣過橋符,雙指輕搓,確實不俗,不過貴是真貴,最後收起全部符籙在袖中,點頭笑道:“剛好可以拿來給弟子,雲上城還能留下兩張。”

桓雲笑道:“我隨口勸一句啊,可能毫無意義,不過其餘符籙,雲上城最好都省著點用,別胡亂揮霍了。至於雲上城出錢再多買一批符籙,就算了,不然越買越吃虧。”

沈震澤也懶得計較深意。

今日登門拜訪桓真人,已經得到想要的結果。

桓雲笑問道:“我是循著芙蕖國那處祭劍的動靜而來,有沒有什麼小道消息?”

沈震澤搖頭道:“事出突然,轉瞬即逝,想必距離祭劍處更近的彩雀府,都只能確定其中一位是劉景龍,另外那位劍仙,沒有任何線索。芙蕖國也好,與芙蕖國接壤的南北兩國,加上咱們水霄國,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。不過這等大劍仙,我們雲上城也高攀不起,不比那彩雀府,有位與劉景龍是舊識的漂亮仙子嘛。”

桓雲打趣道:“這話說得酸了。”

沈震澤也坦誠,“那也是府主孫清的本事,還不許我雲上城羨慕一二?”

桓雲不再調侃這位雲上城城主。

內憂外患,在老朋友跟前有幾句牢騷話,人之常情。

內憂是雲上城沈震澤,比不上那位修道資質極好、又生得傾國傾城的孫清,而彩雀府生財有道,財路廣闊,真要狠狠心,靠著神仙錢就能堆出第二位金丹地仙,反觀雲上城,青黃不接,沈震澤的嫡傳弟子當中,如今連一位龍門境都沒有。至於外患,小也不小,大也不大,任何一座開門做生意的山頭,都會有。

真人桓雲此行,何嘗不是看穿了雲上城的尷尬境地,才會在一甲子之後,故意趕來下榻落腳,為沈震澤“吆喝兩聲”?

沈震澤自嘲道:“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劍仙,也如桓真人這般與我雲上城交好,我這個廢物金丹,便高枕無憂了。”

桓雲搖頭道,“彆氣餒,按照我們道門的說法,心扉家宅當中,自己打死了自己,猶然不自知,大道也就真正斷絕了。”

沈震澤苦笑不已。

道理也懂,可又如何。

————

集市大街那邊。

陳平安始終蹲著籠袖,抬頭看了眼天色,估算了一下時辰,若是那人還不來,最多小半個時辰,自己就得收攤了。

渡船不等人。

大塊青布之上,五十張符籙,只剩下最後一張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。

至於其餘閒雜物件,也都賣了個七七八八,加在一起,不過是七十多顆雪花錢。

真正掙大錢的,還是靠那些符籙。

山澤野修包袱齋,生意能夠做到這麼紅紅火火的,實屬罕見。

至於後來那位明擺著出自雲上城的修士,比起最早的老先生,無論是眼光,還是做生意的手段,道行都遠遠不如。

也就是陳平安買賣公道,不然隨便加價,從對方口袋裡多掙個百餘顆雪花錢,很輕鬆。

買賣一事,賣家就喜歡對方不得不買,掩飾拙劣,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頭。

這就等於明擺著給賣家送錢了。

陳平安曬著初冬的太陽,眯著眼打著盹。

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道中人,已經開始收攤,大多生意一般,臉上沒什麼喜氣。

一炷香後,一個漢子假裝逛了幾座包袱齋,然後磨磨蹭蹭來到陳平安這邊,沒蹲下,笑道:“怎麼,這些都賣不出去了?”

陳平安抬起頭,沒好氣道:“幹嘛,你在路上撿著錢了?打算都買走?連同這張雷符,都給你打個七折,如何?”

漢子憋屈得厲害。

陳平安也不再說話。

漢子便蹲下身,對那些物件,翻翻撿撿,只是獨獨不去看那雷符。

漢子偶爾問一些閒雜物件的價錢,那個攤主有問必答,不過言語不多,看樣子是應該要捲鋪蓋收攤走人了。

陳平安伸手出袖的時候,漢子一咬牙,問道:“這張雷符,反正你賣不出去,折價賣給我,如何?”

陳平安瞥了眼漢子的靴子,縫製細密,不過磨損得很厲害,算不得多好的手藝,比不得店鋪所賣,唯有用心而已,便笑道:“堂堂修士,出門在外,穿這麼破爛,不嫌寒磣?”

漢子愣了一下,下意識縮了縮腳,然後惱羞成怒道:“你管得著老子穿什麼靴子?!靴子能穿就成,還要咋的!”

陳平安也怒道:“給老�
�放尊重一點,你這小小四境修士,也敢對一位洞府境大修士這麼講話?!”

漢子有些犯愣,也有些心虛,瞥了眼對方身上那件黑色長袍,若真是山上譜牒仙師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,自己可惹不起,漢子便愈發無奈,打算就此作罷。

不買便不買了,沒理由白白受人羞辱。

不曾想那人突然說道:“我就要收攤了,今兒運道不錯,有了個開門紅,就不留這張雷符了,求個善始善終,免得壞了下一次的財運。這就叫有去有來,所以你先前買去的那物件,如果我記錯,是五顆雪花錢,你賣還給我,我就將這張價值連城、百年難遇的雷符五折賣你,如何?”

漢子一番天人交戰。

低頭瞥了眼腳上的那雙老舊靴子,不是真沒錢換一雙,市井坊間再名貴的靴子,能值幾兩銀子?



只是行走遠方,總得有個念想。

尤其是他這種山澤野修,境界低微,山水險惡,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,心裡邊沒點與修行無關的念想,日子真是難熬。

漢子擺擺手,起身道:“算了。”

陳平安重新雙手籠袖,下巴點了點那張雷符,“罷了,掙錢事小,財運事大,五折賣你,八顆雪花錢。”

漢子問道:“七顆如何?”

陳平安乾脆利落道:“滾。”

漢子趕緊蹲下身,抓起那張依稀察覺到靈氣流轉的雷符,掏錢的時候,突然動作停頓,問道:“該不會是掉包了,這會兒賣我一張假符吧?”

陳平安臉色不變,加了一個字,“滾蛋。”

漢子權衡一番,瞪大眼睛反覆查看那張雷符,這才丟下八顆雪花錢,起身就走,走了十數步後,撒腿狂奔。

應該是擔心那個包袱齋反悔。

輪到陳平安有些犯嘀咕,一顆顆撿起雪花錢,仔細掂量一番,都貨真價實,不是假錢啊。

收了攤子,包裹輕了許多。

返回渡船。

陳平安打算在一處繼續當包袱齋,到了屋子裡邊,片刻不停,埋頭畫符。

修行一事。

豈可懈怠!

不過連畫了十數張符籙之後,水府那邊就有了動靜。

陳平安只得停筆。

剛好渡船正式啟程,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錯過。

只要有渡船停靠雲海,雲上城都會有此舉動,應該可以與渡船這邊賺些零散神仙錢。

陳平安走出屋子,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,在這座特殊雲海之上,拋灑大網捕捉一種專門喜歡啄雲的飛魚。

而飛魚本身,當然亦可賣錢。

陳平安趴在欄杆上,欣賞著那幅畫卷。

就像那漁翁船家的撒網捕魚,欸乃一聲山水綠,不過此處是那雲海白。

在那之後,離開了水霄國版圖上空,來到臨水狹長的北亭國地界,期間又途徑一座香火嫋嫋卻無一座道觀佛寺的還願山。

世間的善男信女,有祈願,便有還願。

許多原先燒香的地方,可能離鄉千里,許多虔誠老人,實在是年老體衰,或是有病在身,無法遠遊,就會託付家族年輕子弟,走一趟不算太過遙遠的還願山,燒香禮敬神佛。

北俱蘆洲的還願山,不獨有一座。

反觀寶瓶洲和桐葉洲,就無此例。

陳平安沒豬油蒙心,在這兒當包袱齋,下船去燒香,只是既無許願,也無還願,就只是燒香禮敬山頭而已。

還願山的後山,有一條倒流瀑。

陳平安在那邊觀看許久,也沒能琢磨出個道理來。

深潭那邊,還有一座出鞘泉。

每逢劍修刀客在水畔拔刀劍出鞘,便有一口泉水彷彿應聲,激射升空。

當然中氣十足的,扯開嗓子高聲大喊,也會有泉水飛昇。

不過就沒了那份意境,而且泉水散亂,不如刀劍出鞘那種彷彿憑空出現“一線天”的奇妙風景。

陳平安在觀看倒流瀑的時候,也沒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來的一道道泉水。

背後那把劍仙,鞘內劍氣微微漣漪。

陳平安以心聲說道:“咱哥倆能不能別這麼幼稚?你好歹拿出一點仙兵該有的風度,對不對?”

那把劍仙這才安靜下去。

大概是半仙兵被說成仙兵的緣故?

陳平安有些憂愁,落魄山的風水,難不成真是被自己帶壞的?

道理講不通啊。

自己能跟裴錢、朱斂相提並論?近一點,鬼斧宮杜俞才算精於此道吧?

陳平安燒過香,見過了倒流瀑和出鞘泉,便返回渡船。

還在猶豫一件事情。

要不要中途下船,人生第一次去主動尋寶。

先前在渡船之上,有修士竊竊私語,說起了北亭國新發現一座仙家洞府之事,不過那撥修士都覺得不用去了,光是水霄國的雲上城、彩雀府,還有北亭國數國在內的許多強人,以及那些消息靈通的山澤野修,一定早就動身,幾位修士的言語之中,讓他們這些譜牒仙師最忌諱的,就是那幫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,一個個求財不惜命,真要有了衝突,往往非死即傷,不值當。

再者這類近乎公開的仙家機緣,還算什麼機緣?

陳平安算了一下,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,路線固定,大概是一月一次,都會經過彩雀府桃花渡和雲上城,以及北亭國的河伯渡,所以如果下船,差不多會耽擱一月光陰。

最終在河伯渡,陳平安還是下了船。

這趟遊歷,就當是學那化名魯敦的鹿韭郡讀書人,尋仙探幽一回。

簡簡單單一次沒有半點勝負心的訪山,陳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緊張,因為習慣了莫向外求。

至於那座無名之山的確切路線,不難知曉。

自有修士帶路。

往身上貼了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,加上如今傷勢差不多痊癒,雖然暫時還不算恢復巔峰,但是再吃顧老前輩三拳,還是可以不死。

陳平安隱匿身形,跋山涉水悄無聲息,若是朱斂裴錢瞧見了,肯定要發自肺腑地稱讚一聲神出鬼沒了。

這天夜幕中,陳平安坐在高枝上休憩。

突然睜眼,收到了來自劉景龍的飛劍傳訊。

信上內容,依舊字數不多。

就兩句話。

顧祐嵇嶽皆死。

顧祐於心口處畫出一道遠古鎖劍符,封禁嵇嶽本命飛劍片刻,以命換命。

陳平安為劍匣餵養一顆神仙錢後,傳訊飛劍瞬間離去。

陳平安抱著後腦勺,抬頭遠望飛劍離去之路。

等到齊景龍北歸更多,路途一遠,傳訊飛劍就會很容易一去不復還了。

所以這就是齊景龍閉關破境之前的最後一次飛劍。

陳平安坐在樹枝上,有些事情其實早有預料,所以談不上太傷感,可又有些失落,便只好怔怔無言,也不飲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