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(第3頁)
那漢子根本就沒敢上去,害怕無緣無故就捱了某人的一記攻伐術法。
陳平安低頭望去,對那人說道:“只能送你到這裡了,一直跟我待在一起,只會害了你。記得用好那兩張隱匿符?,張貼在身便可,尋一處覺得安穩的僻靜地方,然後不要有太多走動。”
不等那漢子出言挽留,陳平安已經一掠而去,轉瞬即逝。
漢子神色倉皇,不曾想從高處飄落下來五張符?,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張,還有兩張不知根腳的符?。
漢子死死攥緊那五張符?,驀然嚎啕大哭起來,但是很快就止住哭聲,繼續悄悄趕路。
陳平安在遠處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峰之巔,貼有馱碑符,寂然不動,環顧四周。
這趟訪山尋寶,一波三折。
有不少認識的人,除了名叫金山的野修,還有那位幫著自己包袱齋開門大吉的老先生。
還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過茶,彩雀府的掌律祖師,女修武?n。
其實對他們雙方的印象都不差。
但是接下去,就不好說了。
因為早先是什麼秉性品行,是什麼身份修為,無論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壞人,無論做什麼,都不會讓旁人覺得奇怪,哪怕是被殺之人,可能都唯有悲憤、怨懟和仇恨,唯獨沒有太多的意外。
陳平安怔怔出神。
為什麼,人心如此經不起推敲?
可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彆扭的,不是別人的人心,正是自己的。
既然有此念想,便是自己有此心思。
如今陳平安到了北俱蘆洲之後,一直在修行,嘗試著成為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,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。
陳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語。
在那之後,某位著書立傳的兵家聖賢,又有自己獨到見解的闡述和延伸。
兩句話,都被陳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簡之上。
後者是那句,舟中之人,盡為敵國。
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,國事重修德,山河之險,並非真正的屏障。
而道家那番話,只說字面意思,要更大一些。
而且陳平安覺得當下自己在內,所有人的處境,便無比契合此說。
“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謂之固矣,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”
陳平安忍不住去想,當下置身這座兇險萬分的小天地,或是哪怕身處規矩庇護的浩然天下,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,其實又是本質相同?
舟壑潛移,誰也不知。
陳平安突然有些明白,道家追求的清淨境,到底有多難得。
便如虛舟蹈虛,前無人後無人,左右亦無人,也無規矩束縛,也無因果糾纏。
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。
有些學問,深究起來,一旦尚未真正知道,真是會讓人倍覺孑然一身,四顧茫然。
陳平安開始呼吸吐納,安安靜靜蓄勢。
一旦有了廝殺,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禍首,必然是那位符?高人老先生。
半旬過後。
十八個必死之人,除了某個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漢子,都死了。
然後等到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現,開啟那道山水大幕,便又死了不少人。
因為那道寶誥,明明白白說了,殺人最多者,有望成為第二位嫡傳。
所以六人當中的龍門境野修,與那位武夫宗師,各自對親朋好友痛下殺手,毫不猶豫。
本就是死,晚死於他人之手,還不如他們兩人自己動手。
那一幕看得柳瑰寶滿臉冰霜。
躲在武?n與少女身邊的年輕書生哀嘆一聲,“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。”
果然如那雲上城年輕男修所料,在時辰即將到來之前,自家供奉便準時出現在他們兩人身邊,打暈了女子之後,再以定身之法將他禁錮,無法言語,也無法動彈,然後將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,老供奉這才退出屋舍,在不遠處隱匿身形。至於先前所有機緣寶物,都暫時藏了起來。
但這都不是最讓年輕男子最寒心的地方。
而是那個老真人桓雲,在這個時辰,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。
可能其實出現在了某處,但是老真人選擇了冷眼旁觀。
所以這位雲上城年輕男修,依舊是榜上第二人。
榜上墊底之人,是這一次已經無所謂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雲。
第四人,是一位笑容燦爛的白衣公子哥,不過身上白衣血跡斑斑,他當下似乎置身於一座雅緻書齋當中,齋室中有一隻泛黃的葫蘆大瓢,懸掛壁上。
此人還不忘面朝畫卷伸手打招呼,笑眯眯道:“各位好走,都去死吧。”
然後他說道:“黃師,黃兄弟,是不是在外邊給我當門神啊,辛苦辛苦,祝你長命百歲。”
榜上第三人,是一個將自己藏在深山大坑當中的邋遢漢子,盤腿而坐,頭頂還鋪蓋上了枝丫草木,再覆蓋以泥土,不過山水畫卷當中,光明如晝。
黃師瞥了眼畫卷,豎起一根中指。
不但如此,他還突然站起身,跳到坑外,似乎是一處洞府門口,有五彩雲霧掩蓋堵塞洞口,久久不散。
原來黃師一路追殺那狄元封到這裡,身負重傷的狄元封竟然不但沒死,反而逃入此地,等到狄元封闖入府彩雲迷霧當中後,黃師卻死活破不開禁制。
所以黃師打算坑害這個小王八蛋一把。
至於被狄元封猜到此舉,在黃師的意料之中。
為首之人,依舊是那個面容蒼老的黑袍老者,似乎躲藏在一處洞窟之中,同樣在依舊山水畫卷上,身形清晰,與先前相比,還是背劍在身,仍是兩個斜挎包裹,好像沒有半點變化,黑袍老者望著那幅畫卷,似乎有些惱羞成怒,沙啞開口道:“嘛呢嘛呢,沒完沒了是吧?誰敢找我,老夫就殺誰,老夫一身劍術通神,發起狠來,連自己都要砍!”
山巔道觀廢墟那邊,已經準備等死的孫道人看到這一幕後,哀嘆一聲。
他這些天就戰戰兢兢在山頂待著,只走了一趟後山,可惜失望而歸。
這半旬以來,陸陸續續有各色人往山巔搬運天材地寶,在那道觀廢墟之外,又有一座小山了。
孫道人如今已經懶得多看一眼那座貨真價實的寶山。
全是禍害。
孫道人晃了晃那裝有綠竹葉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,喝得節省,猶有盈餘。
先前硬著頭皮散步去往那棵綠竹,結果發現一滴水珠都沒剩下。
孫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位陳道友了,一路過境,寸草不生啊。
這麼個山澤野修,真當了那啥譜牒仙師,那才是可惜嘍。
少女柳瑰寶身邊站著那位洪福齊天的年輕書生懷潛,兩人站在山巔邊緣的石欄杆旁邊,懷潛已經是第二次注意那個黑袍老者,自言自語道:“就這個傢伙,還算有點能耐。”
柳瑰寶耳尖,疑惑道:“什麼意思?”
懷潛想了想,微笑道:“字面意思。”
柳瑰寶愣了一下,“懷潛,你是不是藏著事情?”
懷潛小心翼翼道:“有。家鄉那邊,有一樁家族長輩訂下的娃娃親,我其實這次是逃婚來著。”
柳瑰寶笑道:“那女子如何?”
懷潛無奈道:“就見過一面而已,印象模糊,只覺得她脾氣還不錯,不過是個練武的女子,比我更狠,為了逃婚,早早跑去了金甲洲。”
柳瑰寶哦了一聲。
懷潛有些手足無措,視線遊移不定,“柳姑娘,再與你說一件事情?”
柳瑰寶大笑道:“不用講了,喜歡我唄,怕什麼,我也喜歡你。”
懷潛啞口無言。
這些不會讓柳瑰寶太過糾結的小事閒聊過後,柳瑰寶便開始思量接下來的格局走勢。
腦子有些時候真要比拳頭管用。
那個北亭國小侯爺,就是腦子不夠,拳頭更不行。
懷潛在少女聚精會神想事情的時候,看了眼她的側臉,笑了笑,趴在欄杆上,望向遠方。
其實他想說的那件事情,是想告訴這位什麼叫有緣無分。
因為兩人太過懸殊,門不當戶不對,聊不到一塊的,今天能聊,是他遷就她罷了。
雙方相差太多了。
修為是如此,謀劃更是如此,至於家世,那就更不用說了。
所以他其實一直在可憐這個傻姑娘。
關於此地機緣大小,他應該是最心裡有數的那個人。
是那縷劍氣。
他就是奔著這個來的。
順便一路玩鬧,逗弄身邊人。
不過這縷劍氣,委實是一樁意外之喜。
原本他都已經打算要再走一趟北方,見一見那位大劍仙白裳再返回家鄉。
不出意外的話,這位北方第一劍仙,應該會出門迎接自己。
懷潛一想到家鄉,便愈發感到無聊。
看著這幫螻蟻好似牽線傀儡,左搖右擺,半旬下來,看多了,也會厭煩。
至於那個幕後人,既然會被那一縷劍氣壓制,境界又能高到哪裡去?
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,也是可以與那幕後人好好商量的,他得到那縷劍氣,對方少了千百年來的長久壓勝剋制,兩全其美。
轉頭瞥了眼還在皺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。
懷潛趴在欄杆上,轉頭笑問道:“柳姑娘,想不想今天就當上彩雀府的府主呀?”
柳瑰寶一瞬間就倒掠出去,“你到底是誰?!”
懷潛伸出一根手指,豎在嘴邊,噓了一聲。
他以心聲言語道:“來北俱蘆洲之前,老祖宗就告誡我,你們這兒的劍仙不太講理,特別喜歡打殺別洲天才,所以要我一定要夾著尾巴做人。”
柳瑰寶眼神冷漠,心思急轉,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無法與師父孫清以心聲漣漪交流。
懷潛嘆了口氣,“柳姑娘,你再這樣,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。”
這位年輕讀書人模樣的外鄉人,抖了抖袖子,抬頭望向空中,“不與你們浪費光陰了。這點白紙符?神?的小把戲,看得我有些反胃。我得教一教這位鄉下老天爺,當然還有那位桓老真人,什麼叫真正的符?了。”
只見他雙手各有一物,其中一枚金色兵家甲丸,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靈甲。
而這副甲冑,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數的古老之物。
被懷潛披掛在身後。
另外手中,捻有兩張青色符?,輕輕隨手丟出一張,微笑道:“縛以鐵札送酆都,驅雷公,役雷電,須叟天地間。”
只見一尊身高兩丈的金甲神?,憑空出現,渾身交織著耀眼的雪白雷光。當它雙腳落地之時,山頭震動,牽動整座山頭的山水氣運。
第二張符?丟出後。
一位白衣飄蕩的佩劍男子,懸停空中。
只見他神色木訥,但是滿身劍氣激盪不已,縈繞四周的天地靈氣,皆化作齏粉。
最後懷潛手心托起一隻金色鏤空小球。
裡邊一道道劍光飛掠,風馳電掣,與小簍撞擊之後,濺起陣陣火花。
此次來到這座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,便是想要憑藉他自己的本事,為了這位可以進階的傀儡扈從,能夠多吃幾把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,再借助幾分北俱蘆洲的劍道氣運,破開元嬰瓶頸。
懷潛輕輕晃盪手心金色圓球,然後拋向那位中年男子,“慢慢吃。”
圓球沒入那名劍修傀儡的竅穴當中。
那一縷巡狩此方天地無數年的劍氣,竟是懸停靜止下來,似乎在俯瞰著懷潛。
懷潛微笑道:“我就知道,你一定會主動選中我的。”
然後懷潛望向天幕某處,“這麼特殊的妖氣,還喜歡煉山為食,我們浩然天下可沒有這種畜生?”
天地寂靜。
所有人都傻眼了。
懷潛眯眼道:“與你商量一下,廝殺過後,我如果殺不掉你,你也拿我沒轍,你就跟隨我一起去中土神洲,保證你前程極好。”
雲海低垂。
一位高大老者坐在雲海邊緣,微笑道:“小娃兒好大的口氣。”
大手一揮。
一幅山水畫卷,鋪天蓋地,只要抬頭,誰都可以看到。
既然對方這麼有誠意,這位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誠意來。
懷潛點了點頭,微笑道:“沒辦法,我家老祖,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。”
事實上,龍虎山的一位黃紫貴人小天師,還有那皚皚洲的劉幽州,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。
那位雲海之上的老人,沉默下去。
懷潛繼續道:“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,我就算伸長脖子,讓你這頭畜生動手,你敢殺我嗎?”
懷潛加重語氣,嗤笑道:“你敢嗎?!”
老人依舊沒有說話。
懷潛環顧四周,“這些個廢物,是你來殺,還是我來?若是你來動手,其中有幾個,我要一起帶走。”
在深山之中的陳平安,也被這一幕被驚訝到了。
先前水幕一消失,陳平安就立即換上了少年面容,以及一身青衫。
這會兒覺得大開眼界。
還能這麼折騰?
看著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。
難道這就算是快意?
陳平安笑了笑。
這種人,如果經歷與自己一樣的境遇,哪怕對方境界再高一籌,應該死了多少次?
不過道理不能這麼講便是了。
有此言行,並且能夠站在這裡說這種話,自有其可取之處,以及某些不為人知的過人之處。
只不過在當下,他陳平安只是看到了對方的其中一面。
換成陳平安是那人,肯定一樣走不到對方今天這一步。
可陳平安總覺得就對方這樣的脾氣,和這份不算多的隱忍城府,一旦運氣不好的話,還真未必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。
說到底,也就是暫時還沒有遇上猿啼山劍仙嵇嶽之流吧。
不過那人既然選擇拋頭露面,不再隱藏,定然是權衡利弊之後的結果。
目前看來,不但有望活著離開,還可以帶著那位高大老者,一起返回中土神洲。
不可否認,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了。
不愧是從中土神洲來北俱蘆洲專門殺劍修的。
陳平安還不至於無聊到咒他在北俱蘆洲栽跟頭。
條條大路,各自登山。
左看右看,難免有高有低。
就像那曹慈,還與陳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條道路上,陳平安也無非是埋頭追趕而已。
難道還要扎草人,惦念著對方不得好死?
陳平安摸了摸下巴,覺得這會兒胡思亂想,不太應該,可似乎還挺有意思。
對於那個曹慈,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,三場架打下來,陳平安唯一的遺憾,不是什麼沒有撂狠話,在陳老劍仙和那位女子武神跟前,沒面子之類有的沒的。
而是曹慈這傢伙,怎麼看怎麼欠揍,長得那叫一個俊俏不說,好像永遠氣定神閒,永遠目中無人,視線所及,唯有傳說中的武道之巔。
這其實挺氣人的,暫時還打不過人家,就更氣了。
慢慢來吧。
不過接下來的畫面,才讓陳平安感到頭皮發麻。
只見那個原本嚇得跌坐在地的孫道人,竟然站起身。
然後這個“孫道人”又摔倒在地。
不過卻多出了一位身形縹緲不定的孫道人,好似陰神出竅遠遊。
孫道人伸手一抓,將那試圖掙扎逃離的殘餘劍氣,駕馭在手,輕輕握住。
那雲海上的高大老人見機不妙,哪怕根本不知道那個孫道人為何變得如此,只管翻卷雲海,遮掩身形,想要逃遁。
孫道人面無表情,“小小妖物,也敢煉化此山,試圖染指道觀。”
孫道人瞥了眼那座廢墟,似乎有些傷感,望向遠處雲海某地,“覺得到了這座浩然天下,便可以高枕無憂?欺負貧道這一脈香火凋零,提不起劍了?”
孫道人手心攥緊,竟是直接將那一縷劍氣給捏碎。
然後雙指併攏,輕輕向前一劃。
雲海對半開。
一粒芥子身形,也隨之被一分為二。
懷潛正想要開口言語。
孫道人轉頭笑道:“什麼玩意兒,年紀輕的,說這些個大話,也不怕閃了舌頭?若是有那本命燈芯留在祖師堂的,事後告訴你家老祖,來青冥天下找貧道報仇便是。”
懷潛又想要說話,報上自己老祖的性命。
孫道人又是雙指劃下,將那年輕書生當場斬殺,連同那元嬰劍修傀儡,墜地之時,變作兩片切割開來的符?。
孫道人最後低頭望向那道觀廢墟。
山頂道觀供奉之人,是他的師弟。
與他皆是青冥天下劍仙一脈的中流砥柱。
可惜師弟天縱之才,登山快,死得也早。
怨不得那座白玉京了,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帶水。害得貧道這個當師兄的,都沒辦法替他報仇。
世間死法千萬種,唯獨自己求死這一種,最不用救。
遠處山巔,陳平安已經將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。
孫道人笑了笑,“小傢伙還是如此機敏啊,沒浪費貧道這一愣神的功夫,算是自救了。”
孫道人伸手一抓,將那躲藏在深山洞室書齋當中的狄元封,還有小侯爺詹晴,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寶三人,一起抓到自己身前。
孫道人神色淡然道:“你們三人,可願意追隨貧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。”
他在這座天下雲遊四方,所攢功德,足夠帶走三人。
在等待三個答案的時候,光陰流水似乎停滯。
唯獨孫道人撫須而笑,對遠處那位也無礙的年輕人說道:“陳道友,看在那三炷香的份上,破碎木像你就留著吧。”
陳平安眨了眨眼睛,“孫道長,其實是六炷香。”
孫道人哈哈大笑,一揮袖子,彷彿是不知將什麼物件聚攏又揮散,“陳道友,撿你的破爛便是。足夠你那把劍吃飽喝足了。”
而在數百里之外的山頭之上,陳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團破碎劍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