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五十八章 此中有真意(第2頁)
李柳繼續說道:“既然當了個修道之人,就該有一份離地萬里的超脫
心。習武是順勢登高,修行是逆流而上。所以等到躋身了武夫金身境,陳先生就該要自己尋思著破開練氣士三境瓶頸之法,三境柳筋境,自古就是留人境,難不成陳先生還希冀著自己一步登天?”
陳平安笑著搖頭,“不敢想,也不會這麼想。”
李柳說道:“我返回獅子峰之前,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強六境躋身了金身境,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廟,皆要有所感應,為其道賀,天下其餘八洲,皆要分出一份武運,去往金甲洲,一分為二,一個給武夫,一個留在武夫所在之洲。按照老規矩,武夫武運與修士靈氣相似,並非那玄之又玄的氣運,中土神洲最為地大物博,一洲可當八洲來看,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別洲武運最多,但是一旦武夫在別洲破境,中土神洲送出去的武運,也會更多,不然天底下的最強武夫,只會被中土神洲大包大攬。”
這是一樁陳平安聞所未聞的新鮮事。
李柳打趣道:“若是那個金甲洲武夫,再遲些時日破境,好事就要變成壞事,與武運失之交臂了。看來此人不光是武運鼎盛,運氣是真不錯。”
陳平安聽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,在獅子峰山上,李叔叔喂拳之後,他陳平安就開始追趕並且超過了那位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。
高興當然有,如何雀躍欣喜,卻也談不上。
陳平安好奇問道:“在九洲版圖相互流轉的這些武運軌跡,山巔修士都看得到?”
“天下武運之去留,一直是儒家文廟都勘不破、管不著的事情,早年儒家聖人不是沒想過摻和,打算劃入自家規矩之內,但是禮聖沒點頭答應,就不了了之。很有意思,禮聖明明是親手製定規矩的人,卻好像一直與後世儒家對著來,許多有益於儒家文脈發展的選擇,都被禮聖親自否定了。”
李柳娓娓道來,道破諸多天機:“除非是勉強能夠洞察天機的飛昇境巔峰修士,不然很難察覺到跡象,再就是坐鎮天幕的儒家七十二聖賢,看得最真切,純粹武夫的所謂最強,只是個當下事,與同一個時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,所以曹慈和陳先生你們這類武夫,若是在某個境界滯留很久,其餘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運了。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我與曹慈比,如今還差得遠。”
李柳笑道:“事實如此,那就只好看得更長遠些,到了九境十境再說,九、十的一境之差,便是實打實的天壤之別,更何況到了十境,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止境,其中三重境界,差距也很大。大驪王朝的宋長鏡,到九境為止,境境不如我爹,但是如今就不好說了,宋長鏡先天氣盛,若是同為十境氣盛,我爹那性子,反受拖累,與之交手,便要吃虧,所以我爹這才離開家鄉,來了北俱蘆洲,如今宋長鏡停留在氣盛,我爹已是拳法歸真,雙方真要打起來,還是宋長鏡死,可雙方如果都到了距離止境二字最近的‘神到’,我爹輸的可能性,就要更大,當然如果我爹能夠率先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,宋長鏡只要出拳,想活都難。換了他先到,我爹也是一樣的下場。”
陳平安輕聲問道:“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寶瓶洲,其實兩人都沒有機會?”
李柳點頭道:“雖說事無絕對,但是大概如此。”
李柳笑著反問,“陳先生就不好奇這些真相,是我爹說出口的,還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內幕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不用知道這些。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,都能處理好家裡事和門外事。”
李柳沒來由道:“若是陳先生覺得喂拳捱打還不夠,想要來一場出拳酣暢的砥礪,我這邊倒是有個合適人選,可以隨叫隨到。不過對方一旦出手,喜歡分生死。”
陳平安沒有猶豫,回答道:“很夠了,還是等到下次遊歷北俱蘆洲再說吧。”
李二隨後的一次喂拳,陳平安估計自己都未必扛得住。
而且一旦躋身武道第七境,大瀆走江又已經收尾,就更應該立即南返寶瓶洲,落魄山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他去處理,再接下去,當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龍城,乘坐跨洲渡船,趕赴倒懸山。
李柳說道:“其實那個人,陳先生也認識,當時他就在鬼蜮谷寶鏡山。”
陳平安恍然大悟。
是那個看不出深淺卻給陳平安極大危險氣息的怪人。
在天之驕子的崇玄署楊凝性身上,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,或者說不如前者濃厚。
李柳問道:“陳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,境界不算懸殊的情況下,與你對敵之人,他們是什麼感受?”
陳平安愣了一下,搖頭道:“從未想過。”
這些年遠遊途中,廝殺太多,死敵太多。
然後陳平安第一個想起的,便是久未見面的杏花巷馬苦玄,一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修道天才,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傳後,破境一事,馬苦玄勢如破竹,當年綵衣國大街捉對廝殺過後,雙方就再沒有重逢機會,聽說馬苦玄混得十分風生水起,已經被寶瓶洲山上譽為李摶景、魏晉之後的公認修行天資第一人,最近邸報消息,是他手刃了海潮鐵騎的一位老將軍,徹底報了家仇。
李柳微笑道:“若是換成我,境界與陳先生相差不多,我便絕不出手。”
陳平安搖搖頭,“李姑娘謬讚了。”
李柳說道:“太過謙虛也不好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說明我示弱的功夫,火候還不夠。”
李柳忍不住笑道:“陳先生,求你給對手留條活路吧。”
陳平安也笑了,“這件事,真不能答應李姑娘。”
與李柳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獅子峰之巔,當下時辰不算早了,卻也未到酣睡時分,能夠看到山腳小鎮那邊不少的燈火,有幾條宛如纖細火龍的連綿光亮,格外矚目,應該是家境殷實門戶扎堆的街巷,小鎮別處,多是燈火稀疏,三三兩兩。
李柳問道:“陳先生走過這麼遠的路,可知洞天福地與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淵源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曾經有個朋友提及過,說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,加上其餘三座天下,都是舊天地分崩離析後,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圖,一些秘境,前身甚至會是許多遠古神靈的頭顱、屍骸,還有那些……隕落在大地上的星辰,曾是一尊尊神祇的宮殿、府邸。”
李柳說道:“你這朋友也真敢說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膽子其實說大也大,渾身法寶,就敢一個人跨洲遊歷,說小也小,是個都不怎麼敢御風遠遊的修道之人,他畏懼自己離地太高。”
李柳問道:“要好的朋友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算一個。”
山巔清風,帶著穀雨時分的山野芬芳。
李柳沉默片刻,隨口問道:“陳先生最近可有看書?”
陳平安笑道:“有,一本……”
陳平安略作停頓,感慨道:“是一本怪書,講述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,得自一頭喜好煉製名山的得道大妖。”
李柳便沒了太多興趣,生生死死,她見過太多太多,肯定無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了。
對她而言,這一生就像楊老頭是一位學塾夫子,讓她去做功課,不是道德學問,不是聖賢文章,甚至不是修出個什麼飛昇境,而是關於如何做人。
這其實是一件很彆扭的事情。
李柳覺得自己唯有關起門來,與爹孃和弟弟李槐相處,才習慣,走出門去,她看待世人世事,就與以往的生生世世,並無兩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