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(第2頁)


畫卷上,那位老夫子,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,正襟危坐,潤了潤嗓子,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,是一本山水遊記,快速報過書名後,老夫子開宗明義,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“村野小灶初開火,寺中桃李正落花”到底妙在何處,“村野”、“寺中”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,老先生微微臉紅,神色不太自然,將那本遊記高高舉起,雙手持書,好像是要將書名,讓人看得更清楚些。

崔賜一臉無奈,“先生,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?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?”

李希聖微笑道:“是第一次,以前不曾有過。估計是老友請求,不好拒絕。”

崔賜趴在桌邊,嘆了口氣道:“賢人當到這個份上,確實也該老臉一紅了。”

崔賜笑了笑,“不過今兒老夫子總算不講那些空泛道理了,挺好的,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後,就要犯困。”

李希聖聽著畫卷中那位老先生講述詩詞之道,問道:“誰說學問一定要有用,才是好學問?”

崔賜誤以為自己聽錯了,“先生?”

李希聖始終望向畫卷,聽著老先生的言語,與崔賜笑道:“崔賜,我問你一個小問題,一兩一斤,兩種分量,到底有多少重?”

崔賜愈發迷惑,這也算問題?

李希聖繼續說道:“兩個分量,是誰定的規矩,最早的時候,秤與砣又是在誰手裡,萬年之前,萬年之後,會不會出現絲毫的偏差?若是錯了一絲一毫,天下萬物運轉,又有哪些影響?”

崔賜稍稍深思,便有些頭疼欲裂。

李希聖緩緩說道:“世間一些極為純粹的學問,看上去距離人間極遠,但不能就說它們沒有用了。總有些看似沒用的學問,得有人來做此學問。我與你說些事情,能幫你掙一顆銅錢?還是精進絲毫的修為?”

崔賜搖搖頭,“不太能。”

李希聖望向畫卷中那位遲暮老態的書院讀書人,有些感傷,收起視線,轉過頭,望向這個只是由一堆碎瓷拼湊而成的“非人”少年,說道:“淬鍊靈氣,化為己用,步步登天,長生不朽,便是修行問道。我們儒家將道德文章,紙上學問,反哺俗世人間,便是儒家勸化,春風潛入夜,潤物細無聲,便是學問至境。”

李希聖沉默片刻,望向那隻香爐上方的香火嫋嫋,說道:“一收,是那天人合一,證道長生。一放,自古聖賢皆寂寞,唯留文章千百年。真正的儒家子弟,從來不會只求長生啊。”

老先生到底是老了,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,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,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。

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後,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,老夫子神色哀傷,直直望向遠方,自言自語道:“我其實知道,沒人聽的,沒有人在聽我說這些。”

老人輕聲道:“二十年前,聽山主講,隔三岔五,還偶爾會有些雪花錢的靈氣增加,十年前,便很少了,每次聽說有人願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,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……”

說到這裡,老人擠出一個笑臉,抓起那本遊記書籍,“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傢伙了,眨眼功夫,酒沒喝幾頓,便都老了。”

“最近幾年,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,幫著書院掙來一顆雪花錢,良心上過意不去啊。”

老人神色蕭索,放下那本書,突然氣笑道:“姓錢的老混賬,我曉得你在看這兒,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?!他孃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,不放也行,記得別吃完酒菜,好歹留下點,等我出了書院,讓我嗦幾口就成。”

老人站起身,作了一揖,“此次講學,是我在書院最後一次自取其辱了,沒人聽更好,免得花了冤枉錢,山上修道大不易,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,真沒啥用,看看我,如此這般模樣,像是讀書人,學問人嗎?我自己都覺得不像。”

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鏡花水月,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銜,卻不是修行之人,無法揮手起風雨。

就在此時,青蒿國李希聖輕輕丟下一顆穀雨錢,站起身,作揖行禮道,“讀書人李希聖,受益頗多,在此拜謝先生。”

那老先生愣在當場,呆了許久,竟是有些熱淚盈眶,擺手道:“受之有愧,受之有愧。”

然後老人有些難為情,誤以為有人砸了一顆小暑錢,小聲道:“那本山水遊記,千萬莫要去買,不划算,價格死貴,半點不划算!再有神仙錢,也不該如此揮霍了。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,說來大,實則應當小處著手……”

習慣性又要嘮叨那些大道理,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,神色落寞,自嘲道:“不說了不說了。”

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顆穀雨錢,朗聲道:“劉景龍,已經聆聽先生教誨三十年矣,在此拜謝。此次出關,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後一次講學!”

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,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,“先生,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?”

李希聖笑著點頭。

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,最後正了正衣襟,挺直腰桿,笑道:“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!不在書院了,但也離著不遠,好找的,只需說是找那裹腳先生,便一定找得到我。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,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面有光。”

突然有第三人沒砸錢,卻有聲音迴盪,“這次講學最差勁,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,怎麼不自己去開座書肆,我周密倒是願意買幾本。”

老夫子壓低嗓音,試探性道:“周山主?”

那人笑呵呵道:“不然?在北俱蘆洲,誰能將‘我周密’三個字,說得如此理直氣壯?”

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,去合上一本攤開之聖賢書,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。

上了歲數的老書生,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。

————

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雲山之際。

一支車隊浩浩蕩蕩,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。

不是沒錢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,是有人沒點頭答應,這讓一位管著錢財大權的婦人很是遺憾,她這輩子還沒能坐過仙家渡船呢。

沒辦法,是兒子不點頭,她這個當孃親的也沒轍,只能順著。

杏花巷馬家,在老嫗死後,老嫗的孫子也很快離開小鎮,祖宅就一直空著了,而老嫗的一雙兒子兒媳,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,馬家有錢,卻不顯山不露水,就跟林守一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父親,有權卻不彰顯,給人印象就只是個不入流的胥吏,兩戶人家,是差不多的光景。

馬家夫婦,當年搬出了杏花巷,卻沒有在福祿街和桃葉巷購置產業,如今已經悄悄將祖上傳下來的龍窯,轉手賣給出了個天價的清風城許氏。

然後在兒子的安排下,舉家搬遷去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,以後世世代代就要在那邊紮根落腳,婦人其實不太願意,她男人也興致不高,夫婦二人,更希望去大驪京城那邊安家落戶,可惜兒子說了,他們當爹孃的,就只能照做,畢竟兒子再不是當年那個杏花巷的傻小子了,是馬苦玄,寶瓶洲如今最出類拔萃的修道天才,連朱熒王朝那出了名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修,都給他們兒子宰殺了兩個。

婦人掀起車簾子,看到了外邊一騎,是位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子,如今是自己兒子的婢女,兒子幫她取了個“數典”的名字。

婦人覺得有些好玩,只有這件事,讓她覺得兒子還是當年那個傻兒子。

在與人慪氣呢。

早年泥瓶巷那個傳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,身邊就有個婢女叫稚圭。

聽婆婆在世時的說法,兒子其實一直喜歡那個稚圭。

馬車旁策馬緩行的女子察覺到了婦人的視線,一開始打算沒看到。

但是馬隊最前邊一騎當先的年輕男子,轉頭望來,眼神冷漠。


嚇得噤若寒蟬,立即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,柔聲問道:“夫人,可是需要停車休憩?”

婦人笑著搖頭,緩緩放下簾子。

被取名為數典的年輕女子,瞥了眼前方那一騎年輕男子的背影,她心中悲苦,卻不敢流露出絲毫。

當年她與清風城許氏母子、正陽山搬山猿一起進入驪珠洞天,眾人都是為機緣而來,到頭來,結果她竟是最悽慘的一個,一樁福緣沒撈到手,還惹下天大的禍事,貨真價實的滅門之禍,她爺爺,海潮鐵騎的主人,在被勢不可擋的大驪兵馬滅國之後,原本已經順勢而為,丟了兵權,但是在朝廷那邊保住了一份官身,然後得以告老還鄉,但是這個年輕人,出現了。

榮歸故里,朝廷抽調出來的隨行護衛,加上爺爺的親軍扈從,百餘人,都死了,遍地屍體。

她與老人一起跪倒在地。

馬苦玄站在跪地兩人之間,伸手按在兩顆腦袋之上,說兩顆腦袋,還不了債,就算整支海潮鐵騎都死絕了,也還不上。

馬苦玄就問那個老人,應該怎麼辦。

老人開始磕頭,祈求馬苦玄放過他孫女,只管取他性命。

一生戎馬生涯,戰功無數,哪裡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,女子在一旁木然跪著。

馬苦玄便一掌按下,地上留下一具慘不忍睹的癱軟屍體。

最後馬苦玄沒有殺她,將她留在了身邊,賞賜了她一個數典的名字,沒有姓氏。

失魂落魄的數典,最後跟隨馬苦玄去往龍泉郡。

一路上多次殺人隨心的年輕男子,重返家鄉後,第一個去處,不是杏花巷,更不是他爹孃住處,而是走在了龍鬚河之畔,在那龍鬚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瀑布口子上,然後數典看到了一位捧劍神祇的出現,是大驪第一等水神,名為楊花。

馬苦玄當時蹲在江河分界處,輕輕往水中丟擲石子,對那位神位極高的大驪神靈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身邊的侍女,我呢,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孫子,照理說,應該禮敬你幾分,但是我聽說你對我奶奶不太客氣,那麼你就要小心了,人生在世,無論是修道之人,還是神祇鬼怪,欠了債都是要還的,等到我下次返回這邊探望奶奶,你若是還是沒還清債,敢對這條龍鬚河頤指氣使,那麼我就要將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,日日錘鍊,碎了多少香火精華,我便餵你多少香火,我要你還上一千年,哪怕我馬苦玄死了,只要真武山還在,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頭,少一天,都算我馬苦玄輸。”

水神楊花嗤之以鼻。

馬苦玄又說了一句,“你既然能夠成為大江正神,吃苦自然不太怕,沒關係,你到底是女子出身,人性不在,有些秉性難以祛除乾淨,我會每隔幾年就抓些淫祠神祇,或是山澤精怪,去往真武山,然後傳授他們一樁早已失去傳承的神道秘術,讓他們因禍得福,讓你知道什麼叫錢債身償。”

馬苦玄最後說道:“我與你說這些,是希望你別學某些人,蠢到以為很多小事,就只是小事。不然我馬苦玄破境太快,你們還債也會很快的。”

那位鐵符江水神沒有言語,只是面帶譏笑。

馬苦玄歪著腦袋,“不信,對不對?”

馬苦玄微笑道:“那就等著。我現在也改變主意了,很快就有一天,我會讓太后娘娘親自下懿旨,交到你手上,讓你去往真武山轄境,擔任大江水神,到時候我再登門做客,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,我再禮尚往來,邀請你去山上做客。”

楊花神色凝重。

馬苦玄搖搖頭,“不好意思,晚了。”

楊花眯起眼。

一位真武山護道人,在馬苦玄身後現出身形,微微一笑,“水神娘娘,擅自殺人,不合規矩。”

楊花冷笑道:“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?”

那位兵家修士搖搖頭,笑道:“自然不是。只不過馬苦玄說話,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,我也心生不滿已久,無可奈何罷了。”

楊花發現那位修士朝悄悄自己使了個眼色。

楊花嘆了口氣,對馬苦玄說道:“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。”

龍鬚河河婆馬蘭花,當年從河婆晉升河神後,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。

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,建造香火祠廟,合情合理,無論是龍州當地官府,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,都不會為難。

馬苦玄站起身,拍拍手,“好的,那麼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,以後水神娘娘,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。”

在那之後,身材修長的馬苦玄,黑衣白玉帶,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遊山玩水的翩翩公子,他走在龍鬚河畔,當他不再隱藏氣機,故意洩露出氣息,走出去沒多遠,河中便有水草浮現,搖曳河水中,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。

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,那位姿容不再老朽衰老的婦人,從河面探出腦袋後,她望著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,江河水神不會流淚,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。

那是婢女“數典”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,燦爛而笑。她還發現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,也會流淚。

那天馬苦玄坐在河畔,與她並肩而坐,婦人輕輕抓著馬苦玄的手,一直在喃喃而語。

馬苦玄只是坐在那邊,很久都沒有說話,有些陌生的面容,但卻是他這輩子最熟悉不過的嘮叨。

奶奶又說了好多的家長裡短,罵了好多的人,最後卻要他什麼都不用管。

她最後讓孫子等一會兒,然後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,搬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回來,整整齊齊放在兩人身邊,一件件說著來歷,最後要馬苦玄全部帶走,說這些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,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,反正那個稚圭,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,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,除了她,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,她都認。



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。

婦人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,輕輕戳了孫子的額頭,罵他是鬼迷心竅了,半點不知道好,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,活該命苦吃苦。

最後婦人說著說著,便哭了起來,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,可遭罪吃疼,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麼個孫子,一個人沒個照顧,她真要熬不過去了。

馬苦玄便深呼吸一口氣,伸手抹了把臉。

婦人讓那馬苦玄必須答應她一件事,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,真要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,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,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,只會多不會少。婦人只是搖頭,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,帶著哭腔,說他們可是你爹孃,哪有這麼算賬的。

馬苦玄卻沉默不言語。

最後婦人使出了殺手鐧,說若是他不答應,以後她就當沒孫子了。

馬苦玄只好先答應下來,內心深處,其實自有計較,所以分別之後,馬苦玄依舊沒有去找爹孃,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,得知自己奶奶必須留在龍鬚河之後,此事沒得商量,馬苦玄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,讓爹孃高價賣出祖傳龍窯,舉家離開龍泉郡。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遊。

這一路行來,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。

不知為何,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係很一般,並非仙人有別的那種疏離,就好像從小就沒什麼感情,去了山上修道之後,雙方愈發的疏且遠,而那對夫婦,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,對於光宗耀祖的兒子,他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,夫婦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妥,好像自家兒子如此高高在上,這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。

夫婦二人,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,透著一股豪紳巨賈的精幹,婦人,生了一雙桃花眸子,姿色卻算不得出彩,看人的眼神,哪怕臉上帶著笑,依舊透著絲絲冷意。

一路上,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,都死了。

馬苦玄好像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,要拿那些流寇、精怪打殺了,以此排解心中煩悶。

在這期間,她的師門修士,第二次前來救她。

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,向馬苦玄興師問罪,被馬苦玄親手打殺十數人,就當著她的面,碾死螻蟻一般。

馬苦玄出手之前,要她做了第二個選擇,是自己活,還是救他們之人死。

若是答錯了,她就要死。

數典答對了。所以那些人死了。

這一次,是一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,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,要救她離開水深火熱。

馬苦玄又讓她做選擇,是做那亡命鴛鴦,還是獨自苟活。

數典還是要活。

於是那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著的師兄,與他的幾位朋友,又都死了,毫無懸念。

當時大雨泥濘,數典整個人都已經崩潰,坐在地上,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,他馬苦玄偏不答應,之後兩次,又遂了她的心願。

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,對她笑道:“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,有什麼想不明白的。你的不理解,便是一位仙子,今天卻要坐在爛泥裡可憐哀嚎的原因,什麼時候理解了,就可以活得輕鬆愜意,往日種種,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顱,將她摔到馬背上,“當奴婢的,以後再有不敬,便割舌頭,下不為例。”

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。

春末時節,陽光和煦。

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,坐在馬背上,晃晃悠悠,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。

大驪國師,繡虎崔瀺,不算,這位老先生,的的確確是那做大事的。

躲在大驪京城多年,那位墨家分支的鉅子,硬生生熬死了陰陽家陸氏修士,也算本事。

那十二艘名副其實的山嶽渡船,馬苦玄親眼見識過,抬頭望去,遮天蔽日,渡船之下方圓百里的人間版圖,如陷深夜,這便是大驪鐵騎能夠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,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,都等於是在大驪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塊肉,不但如此,大驪宋氏還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脈、商家等中土大佬的一大筆外債,大驪鐵騎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,便是秘密還債,至於什麼時候能夠還清債務,不好說。

那個名叫許弱的墨家遊俠,不容小覷。

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,已經動身返回,繼續留在寶瓶洲,毫無意義,況且聽說這位天君有後院起火的嫌疑,再不返回北俱蘆洲,會鬧笑話。

其餘的,好像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,死了,靈氣重歸天地,活著,就是會些仙法的山上竊賊,吃進便不吐出的守財奴。

神誥宗的天君祁真,連賀小涼這種福緣深厚的宗門弟子都留不住,將她打斷手腳留在神誥宗,當一隻聚寶盆不好嗎?

從玉圭宗搬遷過來的下宗真境宗,一鼓作氣吞併了書簡湖後,風頭正盛,不過那姜尚真很會做人,堂堂宗主,竟然願意夾著尾巴做人,宗門弟子與外界起了任何衝突,根本不問緣由,全是自家錯,祖師堂那邊家法伺候,好幾次都是幫著結仇門派,主動送去人頭,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和隱患。

宮柳島野修劉老成,是玉璞境,截江真君劉志茂也破境了,成為第二位上五境野修,當然,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譜牒仙師了。

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師,已經數百年不曾下山,倒是在正陽山與風雷園的雙方廝殺當中,露過一次面。

真武山那邊的某位女子修士,比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的風雪廟老祖,還要沉寂,不過眾多弟子倒是在大驪邊軍當中,一直很活躍。

一直躲在重重幕後的雲林姜氏的家主。

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,披雲山魏檗。

朱熒王朝那位至今都沒有現身的上五境劍修,不知道是閉關死了,還是選擇繼續隱忍。

至於大隋王朝那個說書先生,如今待在披雲山當那階下囚,護著一位高氏皇子,真不是馬苦玄看不起這個老傢伙,除了一個玉璞境的境界,還剩下點什麼?

最後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個泥腿子。

馬苦玄在馬背上睜開眼睛,十指交錯,輕輕下壓,覺得有些好玩,離開了小鎮,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齡人,皆是廢物,反而是家鄉的這個傢伙,才算一個能夠讓他提起興致的真正對手。

不知道下一次交手,自己需不需要傾力出手?

估計依舊不用。

這就有些無趣了。

馬苦玄又閉上眼睛,開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。

至於身後那個婢女,總有一天,她會悲哀發現,不知不覺,報仇之心全無,反而有朝一日,她就要由衷覺得待在馬苦玄身邊,就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穩。

到了那個時刻,也就是她該死的時候了。

馬苦玄還會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記憶,憑藉某些連真武山老祖都無法掌握的失傳秘法,循著那點蛛絲馬跡,找到她的投胎轉世,時機到來,就還給她記憶,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脫,一次次轉世為人,一次次生不如死。

那個陳平安,只要敢報仇,只會比她更慘。

但是在陳平安尋仇之前,他馬苦玄不會多做什麼,畢竟當年是他們馬家有錯在先。

他馬苦玄再心狠手辣,還不至於濫殺無關人,只不過世上多有求死人,不湊巧惹到了他馬苦玄,他便幫著送一程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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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魄山上,一大清早,裴錢就準備好了大大小小的家當,她馬上就要出一趟遠門!

因為昨天那老頭兒告訴她,“背好小竹箱,帶好行山杖。去你家鄉,一起遊學去,別擔心,就當是陪著老夫散散心,練拳這種事,以後再說。”

裴錢當時剛嚷著“崔老頭今兒吃沒吃飽飯”,然後就推開二樓竹門,要鐵了心再吃一頓打。

反正撂不撂一兩句英雄豪氣的言語,都要被打,還不如佔點小便宜,就當是自己白掙了幾顆銅錢。

結果一襲青衫也沒光腳的老頭子,就來了這麼一句。

裴錢還有些不自在來著,緊接著便又回了一句,“老廚子走了,可是山上還有暖樹丫頭管咱們飯啊,再說了,飯桌上我也沒搶你那一碗吧?”

崔誠差點沒忍住再給這丫頭來一次結結實實的喂拳。

最近這些天,崔誠經常露面,也會上桌吃飯。

崔誠只說了一句話,“下樓一邊涼快去。”

裴錢卻眼珠子急轉,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,這才大搖大擺走出竹樓,站在廊道中,雙手叉腰,喊道:“周米粒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