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一十六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(第2頁)
身為一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,而不知自己是棄子,不去試圖在根本上改變困局處境,就會很致命
。
應當引以為戒。
先是死在北俱蘆洲的懷潛,後有死在劍氣長城下的離真。
一個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,一個是蠻荒天下的天命所歸。
陳平安舉起養劍葫,“偷偷喝幾口酒,肯定不多喝,嬤嬤莫要告狀。”
白嬤嬤神色和藹,緩緩道:“姑爺只要不喝醉,多喝些無妨。姑爺做事情,無論大事小事,總能讓人放心。”
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,便咳嗽不已,很快就收起養劍葫。
姑爺這點小動靜,還不至於讓老嫗憂心,畢竟此次大戰,姑爺最大的裨益,就是武夫體魄。
那個鬱狷夫,估計從今往後,只要與自家姑爺問拳一次,就要多雁撞牆一次了吧。
白嬤嬤小聲問道:“天地劫難,何其兇險,姑爺為何要冒那麼大的風險。”
只是事後從納蘭夜行那邊聽聞,老嫗當下依舊心有餘悸。
陳平安輕聲說道:“先前遊歷北俱蘆洲,對於雲海天劫,雷池造化,都算不太陌生,其實兩者運轉的大道根本,規矩相似,所以我應付起來,才不至於太過手忙腳亂。所以說很多時候,運氣,還是要講一講的,那場架,離真其實想得也不少,只是運氣,不算好。話說回來,換成我是離真,在劍氣長城與人廝殺,早就該將‘運氣’與‘壓勝’一物一事,計算在內,說到底,離真還是太……年輕了。如果離真經歷過劍氣長城攻守戰之後,年紀再大點,離真會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。”
說到這裡,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。
傾力出拳與遞劍,打殺離真。
到底是一件痛快事。
下一個被託月山魂魄拼湊重塑肉身的離真,終究不是離真了,只說魂魄“真我”,不說境界修為,比那靠著本命燈續命還魂的懷潛還不如。
離真離真,果然是名字沒取好。
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,大拇指相互磕碰,顯得有些無所事事,不是當真不著急,只是拘得住念頭。
最早教他這種“心法”的人,是姚老頭,只是老人說得太過空泛,言語道理又少,在只是窯工學徒而非弟子的陳平安這邊,老人從來惜字如金,所以當年陳平安只在燒瓷拉坯一事上多想,但是那會兒往往越想越著急,越用心越分心,體魄孱弱的緣故,總是眼高手低,心快手慢,反而步步出錯。
真正讓陳平安豁然開朗的人,能夠將一個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,其實是第一次去往驪珠洞天遊歷的寧姚。
人生道路上,出現任何問題,先壓情緒,所有思慮,直指癥結所在。
寧姚的一言一行,乾脆利落,從不拖泥帶水,卻偏偏又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的大道無情,刻薄冷酷。
所以後來遊歷途中讀書,在一部史書上看到那句“冬日可愛,夏日可畏”,陳平安便有了感同身受。
反觀馬苦玄之流的天之驕子,便是那炎炎夏日,大日懸空,管你人間會不會大旱千里,生靈塗炭。
人生際遇,會悄無聲息地決定每個人對道理的親近程度。
有些一見傾心,見之驚愛。
有些見之無感,甚至是見之反感。
難怪崔東山曾經笑言,若是願意細究人之本心,又有那察見淵魚的本事,世間哪有什麼不可理喻的喜怒無常,皆是種種本心生髮的情緒外顯,都在那條條驛路上邊走著,快慢有別而已。
崔東山洩露過一些天機,說他之所學,宗旨所在,便是將生死、七情六慾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,設置出九條相對籠統的大綱,再細分出三十六種細則,在這綱目之外,還有三條最根本的計算規矩,相互間縱橫交錯,其實就是一座棋盤罷了。人之所想所思,每一個念頭,都在這棋盤上邊枯榮生滅,為何起,為何落,皆是有理依循。
這樣的崔東山,當然很可怕。
陳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種直覺,將來只要守住了寶瓶洲,那麼崔東山的成長速度,會比國師崔瀺更快,更高。
所以就需要陳平安更像一個真正的先生。
只傳授道法、拳術給弟子,弟子天資更好,機遇更佳,比師父道法更高、拳術更通天的那一天起,往往師父弟子的關係,就會一下子複雜起來。
只傳授書上道理給學生,教書先生自己立身不正,等到學生學問高了,又如何奢望學生願意由衷敬重先生?
白嬤嬤沒來由笑道:“姑爺說那離真成長起來,會很可怕,離真在死之前那刻,一定覺得姑爺已經是一個可怕的人。”
報應來得有點快。
陳平安苦笑道:“我只希望所有對手,都覺得陳平安是個好說話好欺負的人。”
白嬤嬤起身離去,輕聲道:“就不耽誤姑爺養傷了。小姐交待過,姑爺只管安心修養,城頭那邊,她和疊嶂、黑炭幾個都可以照顧好自己。”
陳平安點了點頭,跟著起身,突然問道:“我和離真的那場廝殺,詳細過程,沒有流傳開來吧?”
白嬤嬤笑道:“城頭觀戰的劍仙們都沒說什麼。可如今城裡這邊,還真有三個版本,分別是從綠端、董家姑娘和顧見龍嘴裡流傳開來的。姑爺想聽哪個?”
陳平安一陣頭大,說道:“只聽顧見龍的那個版本。”
白嬤嬤笑道:“這可就不夠精彩了,綠端那丫頭的故事最誇張,姑爺的說書先生,盡得真傳,不愧是姑爺如今的小弟子。光是說那離真身上的二十件仙兵,就可以說上好幾盞茶的功夫。
董家姑娘的故事篇幅最長,唯獨顧見龍的版本,最短,很是簡明扼要了,只說那戰場上,二掌櫃忍了那個小畜生老半天,後來是實在忍不住了,便鬼鬼祟祟蹦了出來,一劍砍死了離真。‘好傢伙,事後又他孃的狠狠賺了一大筆,眾目睽睽之下,當著劍仙和大妖的面,一個人撅屁股在戰場上摸了半天,如果不是總算還要點臉,看那二掌櫃的架勢,都能掏出一把鋤頭來,來回翻地七八遍,果然天底下就沒有二掌櫃會虧本的買賣。’。姑爺,這是顧見龍的原話,我只是照搬。”
說到這裡,老嫗笑得合不攏嘴。
其實還有一些更諧趣的說法,老嬤嬤沒說出口。
“就咱二掌櫃這臉皮,了不得,往城頭上一趴,臉貼地上,估摸著都不用任何一位劍仙出馬禦敵,端板凳嗑瓜子飲酒看戲,各忙各的就是了,反正任由蠻荒天下使出吃奶的勁,打個百八十年,都上不了城頭。”
那個家住太象街的顧見龍,打小就是出了名的嘴巴不把門,人倒是不壞,因為家族關係,打小就與齊狩那個小山頭走得近,但是後來與龐元濟和高野侯也都關係不差。
陳平安雙手籠袖,走在老嫗身邊,笑眯眯道:“這個顧見龍,不愧是本命飛劍叫那‘砒-霜’的,我也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,回頭一定要請他去鋪子那邊喝酒。”
老嫗也有些好奇,“有說法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小王八蛋總說我賣酒坐莊心太黑,這不是潑髒水是什麼。”
老嫗忍住笑,附和道:“這就不太像話了,回頭姑爺是得與他說道說道。”
陳平安將白嬤嬤送到了門口,然後快步走向那座擺放印譜、摺扇的廂房,從桌上棋罐當中抓出一大把棋子,最早那把刻了無數竹簡的刻刀,已經贈送給學生曹晴朗,當下便只好以飛劍十五刻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