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三十四章 搬山倒海(第2頁)
陳平安輕輕搖頭。
謝松花展顏一笑,也懶得矯情,轉頭對江高臺說道:“出了這大門,謝松花就只是皚皚洲劍修謝松花了,江船主,那就讓我與邵雲巖,與你同境的兩位劍修,陪你逛一逛春幡齋?”
江高臺心思急轉,問道:“隱官大人,劍氣長城不會讓我們虧錢一說,當真?”
陳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邊,伸手按住那塊古篆“隱官”二字的玉牌,然後面朝兩邊雙方所有人,笑著不說話。
邵雲巖已經走向大門。
謝松花則已經散發出一絲劍意,身後竹製劍匣當中,有劍顫鳴。
唐飛錢站起身,微微側過身,向那年輕人抱拳說道:“懇請隱官大人留下江船主,不歡而散,終究不美,若是隱官大人,願意讓南箕渡船略盡綿薄之力,豈不更好。”
唐飛錢不是幫那江高臺活命,幫的其實是自己,是今夜所有與劍氣長城戰戰兢兢做生意的人。
諸多惱恨,得先藏好。
只要離開了春幡齋,遠離了倒懸山,都好說了。
陳平安問道:“浩然天下的山上風光,彎彎繞繞,你們熟悉,我也不陌生,不談買賣,只說江船主走出大門,什麼下場,你唐飛錢不知道?還是當江船主自己不知道?怎麼個留下?為何要留下?你作為第三個開口與我言語的人,好好說道說道,我暫且耐著性子,聽聽看。”
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敲擊玉牌,笑眯眯道:“在這廳堂當中,談買賣就有談買賣的規矩,這個規矩,只會比我這隱官更大。總之都是生意往來,都可以在神仙錢一物上泯恩仇。與我稍稍相處久了,你們自然而然就會明白,我是劍氣長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個,最少也該有個‘之一’。”
劍仙謝稚笑道:“對頭。”
陳平安立即說道:“自家人幫自己人說話,只會幫倒忙。”
謝稚瞥了眼山扶搖洲那幫渡船管事,道:“隱官大人這話說得好沒道理,我謝稚是扶搖洲出身,與眼前這幫個個腰纏萬貫的譜牒仙師,才是同鄉的窮親戚。”
風雪廟魏晉從頭到尾,面無表情,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,聽到此處,有些無奈。
野修劍仙謝稚這番話,總不至於是陳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?應該是臨時起意的真心話。
唐飛錢醞釀了一番措辭,謹慎說道:“只要隱官大人願意江船主留下議事,我願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,下次渡船靠岸倒懸山,降價一成。”
陳平安取了那塊玉牌掛在腰間,然後坐回原位,說道:“我憑什麼讓一個有錢不掙的上五境傻子,繼續坐在這裡噁心自己?你們真當我這隱官頭銜,還不如一條只會在蛟龍溝偷些龍氣的‘南箕’值錢?一成?皚皚洲劉氏轉手賣給你唐飛錢背後靠山的那些龍氣,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?你已經瞧不起我了,還要連江高臺的大道性命,也一併瞧不起?!”
唐飛錢皺了皺眉頭。
這等密事,劍氣長城是如何洞悉知曉的?
陳平安沉聲道:“苦夏劍仙。”
苦夏劍仙準備起身,“在。”
若說謝松花欠了陳平安一個天大人情。
那麼苦夏劍仙所在的邵元王朝,就是欠了一個還要比天大的人情。
作為邵元王朝未來砥柱的林君璧,少年未來大道,一片光明!
苦夏劍仙沒那麼多彎彎腸子,有一還一,就這麼簡單。
若是自己還不上,既然身為周神芝的師侄,一輩子沒求過師伯什麼,也是可以讓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後,去捎上幾句話的。
至於師伯周神芝聽了師侄依舊無甚出息的幾句臨終遺言,願不願意搭理,會不會出手,苦夏劍仙不去想了。
白溪心知只要在座劍仙當中,最好說話的這個苦夏劍仙,一旦此人都要撂狠話,對於自己這一方而言,就會是又一場人心震動的不小劫難。
所以白溪哪怕硬著頭皮,也要以扶搖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,攔下苦夏劍仙,自己率先開口!
白溪算是看透了,與這個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輕隱官做買賣,就不能玩那勾心鬥角的一套了。
白溪站起身,神色淡然道:“若是隱官大人執意江船主離開,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個。”
白溪甚至笑了笑,毫不遮掩自己的譏諷之意,“只希望謝劍仙與邵劍仙,別覺得我境界低微,不配同行。”
謝松花只是哦了一聲,然後隨口道:“不配是不配,也沒關係,我竹匣劍氣多。”
邵雲巖則站在大門口那邊。
劍仙苦夏轉頭望向年輕隱官。
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,示意不用起身言語。
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願意以死破局,不至於淪為被劍氣長城步步牽著鼻子走,很快就有那與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,也站起身,“算我一個。”
就連那個最早被蒲禾丟出春幡齋的元嬰船主,哪怕先前與劍仙認錯得像一條狗,這會兒依舊毅然決然跟隨白溪起身,“‘鳧鍾’船主劉禹,也想要領略一番春幡齋的勝景,順便領略一番謝劍仙的劍氣。”
不但如此,還有個不過是年輕金丹的不知名小船主,是位女子,身份特殊,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,她的座椅極其靠後,故而距離邵雲巖不遠,也起身說道:“‘霓裳’船主柳深,不知道有無幸運,能夠再讓謝劍仙、邵劍仙之外,多出一位劍仙同遊春幡齋。”
境界最低,還是女修。
這個死法,大有講究。
最後一個起身的,正是那個先前與米裕心聲言語的中土元嬰女修,她緩緩起身,笑望向米裕,“米大劍仙,幸會,不知道多年未見,米大劍仙的劍術是否又精進了。”
米裕微笑道:“不捨得。”
那女子元嬰冷笑不已。
一直紋絲不動的吳虯,心中快意至極。
這就對了!
這才是各洲渡船與劍氣長城做買賣,該有的“小天地氣象”。
劍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長殺人嗎?
現在有人,還不止一個,伸長脖子當真就給你們殺了。
你們要不要出劍,殺不殺?
江高臺抱拳朗聲道:“謝過諸位!”
站起之後便一直沒有落座的唐飛錢,也是與好友吳虯差不多的心情。
那年輕隱官,真以為喊來一大幫劍仙壓陣,然後靠著一塊玉牌,就能一切盡在掌控之中?
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!
年紀輕輕的,算什麼東西!
酈採伸出一根手指,揉了揉嘴角,都想要一劍砍死一個拉倒算數了。
只是她心湖當中,又響起了年輕隱官的心聲,依舊是不著急。
酈採這才忍住沒出劍。
魏晉已經睜開眼睛。
那兩個剛想有所動作的老龍城渡船管事,立即老實了。
南婆娑洲的船主們,還算安靜。
至於北俱蘆洲那邊,根本沒摻和的念頭。
這個時候,滿堂意氣慷慨激昂過後,眾人才陸陸續續發現那個本該焦頭爛額的年輕人,竟是早早單手托腮,斜靠四仙桌,就那麼笑看著所有人。
北俱蘆洲,寶瓶洲,南婆娑洲。都好商量。
一個是自古風氣使然,一個是太說不上話,一個是離著倒懸山太近,畢竟還有個醇儒陳氏,而陳淳安又剛離開劍氣長城沒多久。
中土神洲,皚皚洲,扶搖洲,最難商量。
一個是習慣了頤指氣使,小覷八洲豪傑。一個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錢最大。一個是做爛了倒懸山生意、也是掙錢最有本事的一個。
金甲洲,流霞洲,好商量還是不好商量,得看形勢。
現在就屬於變成不太好商量的情況了。
陳平安最後視線從那兩位老龍城渡船管事身上繞過,多看了幾眼。
寶瓶洲的跨洲渡船,其實也就是老龍城的那六艘渡船,苻家的吞寶鯨,以及那條被譽為“小倒懸”的浮空島,孫家有隻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,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島。
今夜做客春幡齋的兩位管家,一位是苻家的吞寶鯨管事,一位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。
去過幾次老龍城,都不曾與兩人打過照面,估計這兩位老龍城的大人物,即便聽說過“陳平安”,也會當做是重名了。
年輕隱官懶洋洋笑道:“嘛呢,嘛呢,好好的一樁互利互惠的掙錢買賣,就一定要這麼把腦袋摘下放在生意桌上,稱斤論兩嗎?我看麼得這個必要嘛。”
唐飛錢冷笑道:“方才喊打喊殺,藉助劍仙聲勢要隨意定人生死的,好像不是咱們這些人吧?”
陳平安依舊保持那個姿勢,笑眯眯道:“我這不是年輕氣盛,一朝小人得志,大權在握,有點飄嘛。”
吳虯抿了一口春幡齋茶水,輕輕放下茶杯,笑道:“我們這些人一輩子,是沒什麼出息了,與隱官大人有著雲泥之別,不是一路人,說不了一路話,我們委實是掙錢不易,個個都是豁出性命去的。不如換個地點,換個時候,再聊?還是那句話,一個隱官大人,說話就很管用了,不用這麼麻煩劍仙們,興許都不用隱官大人親自露面,換成晏家主,或是納蘭劍仙,與我們這幫小人物打交道,就很夠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先前我說過,出了門有出了門的規矩,坐在這裡就有坐在這裡的規矩,再比如所有事情,都可以在神仙錢一事上解決,方才鬧哄哄的,你們就想得少了,所以我再說得清楚些,我這次來倒懸山,一開始就想要換上一大撥船主的,比如……”
陳平安望向那個位置很靠後的女子金丹修士,“‘霓裳’船主柳深,我願意花兩百顆穀雨錢,或是等同於這個價格的丹坊物資,換柳仙子的師妹接管‘霓裳’,價格不公道,可是人都死了,又能如何呢?以後就不來倒懸山賺錢了嗎?人沒了,渡船還在啊,好歹還能掙了兩百顆穀雨錢啊。為什麼先挑你?很簡單啊,你是軟柿子,殺起來,你那山頭和師長,屁都不敢放一個啊。”
那金丹女子瞬間臉色慘白。
江高臺立即笑問道:“不知道在隱官大人眼中,我這顆腦袋價值多少穀雨錢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你是必死之人,不用花我一顆神仙錢。皚皚洲劉氏那邊,謝劍仙自會擺平爛攤子。中土神洲那邊,苦夏劍仙也會與他師伯周神芝說上幾句話,擺平唐飛錢和他幕後的靠山。大家都是做買賣的,應該很清楚,境界不境界的,沒那麼重要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謝劍仙,先別出門了,江船主再說一個字,就宰了吧。省得他們覺得我這隱官,連殺雞儆猴都不敢。”
謝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氣。
終於可以出劍宰人了。
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山水窟元嬰白溪,“你家老祖,與我劍氣長城有舊怨,仇大了去了,以前的隱官不搭理你們,我來。今夜就別走了,我會讓謝稚劍仙多跑一趟,護著你們的瓦盆渡船,順風順水地返回扶搖洲山水窟,與那老祖講清楚,恩怨兩清了,以後買賣照舊,愛來不來,不來,後果自負。”
這一次,輪到劍仙這一排,開始起身了。
野修劍仙謝稚站起身,笑著感慨道:“不殺譜牒仙師,已經很多年了,真是讓人懷念。”
陳平安繼續說道:“今夜沒有起身離座,咋咋呼呼的,就都是劍氣長城的貴客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不把全部的底細,一些個心性渣滓,從爛泥塘裡邊激揚而起,全部擺到檯面上瞧一瞧,讓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之間,再讓渡船船主與船主之間,相互都看仔細了,怎麼長遠做放心買賣?”
陳平安說道:“米裕。”
米裕站起身,眼神冷漠,望向那個女子元嬰修士,“對不住
,之前是最後騙你一次。我其實是捨得的。”
元嬰女子頓時心如刀割。
然後米裕從袖子裡邊掏出一本冊子,環顧四周,隨便挑了一位沒起身、先前卻差點起身的管事船主,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抖摟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