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(第3頁)


孫巨源這些交友廣泛的劍仙,其實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,道理很簡單,劍氣長城這邊,大族豪閥劍仙或是子弟,會有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,重金購買那些奇珍古玩不去說,光是價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,就多達將近百餘種。侯家渡船“煙靈”,便會在物資之外,又專供奇香,讓仙家山頭編織香囊十六種,賣給劍氣長城的那撥固定買家。

關於此事,隱官一脈有過不小的爭執,林君璧與愁苗劍仙難得站在一條戰線,提議斷絕所有這類渠道供給,以後劍氣長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無用之物。

只是最終隱官一脈選擇了一個折中方案,縮減這類買賣往來,但是並未一刀切下,徹底斷絕此事。

依舊停靠在捉放亭渡口那邊的桂花島,得了春幡齋請帖,在侯家渡船管事趕來之後,先通氣。

如今桂花島管事一職,落到了范家供奉馬致頭上。

金丹劍修,本命飛劍“涼蔭”。

桂花島上的那座圭脈小院,記在一位外鄉人名下,已經多年不再對外開放。

馬致曾經在那邊,為一個外鄉少年指點劍術。

在桂夫人的雅緻小院當中,弟子金粟,負責煮茶待客。

馬致與侯家船主正在商量著如何送禮,因為聽聞先前靈芝齋一夜之間,就少了百餘件仙家寶物,如今留下來的,要麼是禮太輕情意便重不起來的一些個花俏靈器,要麼是價格太過昂貴、讓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寶。

船主侯澎對待此事,便憂心得很,如今侯家雖說在老龍城以北、觀湖書院以南的廣袤地帶,生意做得極好,但是賬面外的穀雨錢,其實相當有限,如果自家渡船“煙靈”在離開老龍城之前,侯家就已經聽說此事,需要走那趟春幡齋,進門之前先備好重禮,倒也不算太麻煩,這點穀雨錢還是掏的出來,可是侯澎與桂花島都是半路得到飛劍傳訊,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,這就頭疼了。少了,禮物不夠分量,貨比貨,給春幡齋嫌棄,事後肯定要被范家祠堂拿來非議,可要是穀雨錢掏多了,春幡齋那關過去了,家族那邊又得說另外一番閒話了。

真正做事情的人,就是這樣,做多錯多,在家享福的,反而一年到頭,嚼舌頭不閒著。

馬致也好不到哪裡去,如今范家是多事之秋,老劍修恰恰因為與未來家主範二關係親近,反而也被殃及。

如今他的一舉一動,都被范家祠堂那些老頭子仔細盯著。

大小姐範峻茂,已經許久不曾露面,范家對外宣稱是她獨自一人,出門遠遊去了。

馬致有些猜測,但是不敢與任何人談及此事。

從少年變成年輕人的範二,也逐漸開始參與家族經營事務,馬致自然是屬於範二這座山頭的,不然馬致也當不上這個渡船管事,哪怕桂夫人開口提議,舉薦馬致擔任船主,范家祠堂那邊應該也無法通過。雖說桂花島早就是範二名下的產業,但是如今范家,對這個少不更事的二少爺,非議不小,因為當初借了那麼大一筆穀雨錢給大驪龍泉的落魄山,祠堂議事,爭論得就很激烈,范家許多老人都覺得範二還是太稚嫩,太意氣用事,哪怕是未來家主,也不該完全掌管桂花島渡船,應該有一個老成持重的范家前輩,幫著打理一些年頭,才好放心交給範二經營。

如果不是有孫家跟著一起掏錢打水漂,再加上範二動用了一大筆本就記在他名下的私房錢,休想通過此事。

桂夫人只是喝茶,氣態嫻靜,並無言語。

雙方大致談妥瞭如何準備禮物,以及進了春幡齋之後如何行事,大體上還是學那先前的苻家、丁家,少說多看,寡言無錯。

侯澎放下茶杯,臉上泛起古怪神色。

馬致談完了事情,也就不再喝那茶水,自顧自喝起了一壺桂花小釀。

侯澎輕聲問道:“新任隱官是叫陳平安�
��”

馬致繃著臉,仍是沒忍住,大笑道:“侯澎老弟,你想什麼呢?!”

金粟一頭霧水。

桂夫人輕聲解釋道:“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,是個年紀輕輕的劍仙,名叫陳平安。”

侯澎加上一句,“浩然天下的大雅言,說得極為流暢。”

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,與那馬致如出一轍,只是沒後者那麼大笑出聲。

沒辦法,她與馬致前輩,都對另外那個陳平安,太熟悉不過了。

來自大驪王朝的那個陳平安,早年就住在桂花島距離此處,不算太遠的圭脈小院。

金粟,都沒覺得這是個事兒。

這位侯船主的想法,也太不著調了些。

兩個人,同名同姓都叫陳平安罷了。

怎麼可能是同一人。

可能嗎?

在金粟的記憶當中,那就是個乘船遊歷途中,還會掏錢請桂花島丹青高手作畫留念的客人。

是一個穿著整潔卻難掩身上那股寒酸氣的外鄉少年。

好像當年還揹著把劍?不過卻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。

最後在師父授意下,金粟還陪著少年,一起遊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。

拘束,古板,無趣。

就是那麼一個外鄉少年。

依稀記得,好像皮膚黝黑,個子不高還瘦弱,說話嗓門都不大,就是喜歡四處張望,不過與人言語的時候,倒是眼神清澈,不會眼神遊移不定,就那麼看著對方,始終會豎耳聆聽的樣子。

侯澎說道:“既然連那丁老兒都安然返回老龍城,應該是我想多了。”

馬致笑著點頭。關於此事,不可多聊,各自心裡有數即可。

山不轉水轉。

一葉浮萍歸大海,人生何處不相逢。

相逢是緣,可緣分也分善緣孽緣不是。

一旦真是那個萬一又萬一的萬一。

那麼桂花島是天上掉下來了一樁善緣。

對於苻家以及其餘老龍城大姓而言,可就不好說了。

灰塵藥鋪,武夫宗師鄭大風,與苻家相約登龍臺,動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,事後更是與鄭大風有過一場截殺,除了范家和孫家,其餘老龍城大姓,個個見者有份,親自參與其中了,幫助苻家,負責攔截灰塵藥鋪那夥外鄉人。

其中丁家,還牽扯到了那個原本不可一世的桐葉宗。

原本如日中天的桐葉洲第一大仙家宗門,據說如今日子不太好過,屋漏偏逢連夜雨,雪上加霜的事情,火上澆油事情,一樁接一件,總之處境十分慘淡,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魚,白白遭罪一場,許多生意上的份額,暗中都莫名其妙給瓜分了去,只是其餘幾家做得不算過火,丁家也能隱忍,何況大體上,丁家還是跟著苻家,在賺著大錢。只是丁姓未來在老龍城淪為墊底,是大勢所趨。

所以丁家對待跨洲渡船一事,註定會極為熱衷,無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,為的就是能夠與春幡齋攀附關係。

馬致與侯澎,也都是老江湖了,所以完全可以想象,丁家一定會給出一個極低的價格,舍了一條渡船的掙錢渠道,保證不虧的前提下,也要與劍氣長城結下一樁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。

隨後馬致與侯澎一起離開桂花島,要先與幾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邊坐一坐,然後再按照約定的時辰,各自去往春幡齋,攜帶重禮,登門做客。

而在桂花島小院當中,只剩下師徒二人,沒了外人在場後,金粟便與師父埋怨起范家老人的短視。

桂夫人笑道:“范家能有今天的光景,那些看似冥頑不化的老人,不去說年紀時候就開始躺著享福的幾個,其餘都是出了大力,有大功勞的。你之所以覺得他們短視,不過是偏袒與范家一起掏錢給落魄山的孫嘉樹。”

金粟有些赧顏。

桂夫人正色道:“看待人物,可以有個人喜惡。但是看待世事,不可以摻和太多的個人感情。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該有的修心本分,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,更該如此。”

“不然你身為范家人,再嫁給了孫嘉樹,嫁入了孫家,你若是萬事不說,只是潛心修道,不去操持家務,倒還好了,不然你一個不小心,就能讓范家與孫家結怨。”

師父極少有如此嚴肅的時候,金粟不敢造次,記在心上。

靜坐片刻,桂夫人讓金粟不用陪自己了,若是想要逛那倒懸山麋鹿崖的鋪子,師父不攔著。

金粟沒那興致,如今倒懸山雲波詭譎,連桂花島都被籠罩其中,她就沒了這份心思。

只是離開了院子去修行。

在金粟離開沒多久,便響起敲門聲。

桂夫人起身笑道:“陳公子請進。”

一位年輕人撕了臉上那張木訥男子的麵皮,抱拳笑道:“桂夫人,多有叨擾。”

桂夫人笑容和煦,打趣道:“稀客,貴客。”

陳平安落座後,歉意道:“桂夫人別多想,就只是來這邊討要一壺桂花小釀。”

桂夫人拎出一壺桂花小釀,遞給年輕人,笑問道:“既然這麼說了,隱官大人言外之意,是開始注意梅花園子?”

陳平安沒說話。

桂夫人又問道:“不擔心我與那位酡顏夫人,蛇鼠一窩?”

陳平安搖搖頭,“自然不會。”

桂夫人也就不再問那梅花園子的下場了。

陳平安說是來這邊喝酒,卻也沒有怎麼喝那桂花小釀,笑問道:“金粟姑娘,還是喜歡孫嘉樹,不喜歡範二?”

桂夫人點頭。

然後陳平安就只是坐了一會兒,桂夫人也只是聊了些範二的近況。

雙方似乎除了一個範二,無更多話可說。

久別重逢,言語不多,反而不比當年初見時分,背劍少年與桂夫人的那般投緣。

而桂夫人,自然也看得出來,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,憂慮重重,顯而易見,當下處境,並不輕鬆。

陳平安喝過了一小壺桂花小釀,就準備返回倒懸山春幡齋,但是在那邊不會現身。

此次前來,除了所謂的散心,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島,幫忙轉交給崔東山與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。

桂夫人收下了那兩封密信。

陳平安道謝之後,剛要告辭離去,院門那邊跑來一個熟人。

昔年圭脈院子的桂花小娘,金粟。

陳平安起身相迎,笑著打招呼:“金粟姑娘。”

金粟愣了一下,停下腳步,顯然沒想到這個傢伙會偷跑到桂花島,她也笑道:“陳平安,你怎麼來了。”

然後金粟趕緊改口,“陳公子。”

陳平安無奈道:“喊我名字就可以了。”

金粟點了點頭,坐在桂夫人身邊,輕聲問道:“不是在劍氣長城那邊練拳嗎?怎麼有空跑來這邊喝酒,聽說如今倒懸山兩道大門,都管得可嚴,防賊似的。”

金粟猶豫了一下,輕聲問道:“是不是不小心與那隱官同名同姓,有些鬱悶,所以才跑來這邊喝悶酒?”



陳平安忍住笑,點頭道:“是啊。”

桂夫人也會心一笑。

金粟惋惜道:“我原本還心存一絲僥倖,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,劍氣長城的大劍仙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萬一我真是那隱官,我估計金粟姑娘也要鬱悶得想要喝酒了。”

金粟展顏一笑,轉頭對桂夫人說道,“師父,陳公子如今說話,可比以前講究多了。”

桂夫人笑問道:“回來做什麼?”

金粟輕聲說道:“我還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。”

桂夫人望向陳平安。

年輕人使勁使眼色。

桂夫人點了點頭,卻說道:“正好,你與陳公子順路,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。”

金粟連忙說道:“不用不用,我比陳公子更熟悉倒懸山。”

她喜歡孫嘉樹,不喜歡範二,而陳平安與範二是要好朋友,與孫嘉樹如今也是生意夥伴。

所以她覺得還是莫要與陳平安牽扯半點了。

桂夫人也沒有繼續為難兩人,由著金粟獨自離開,桂夫人笑容多了些。

陳平安稍等片刻,這才與桂夫人起身告辭。

桂夫人送到門口後,突然說道:“要小心最會藏拙的正陽山。”

陳平安隨便瞥了眼寶瓶洲方向,點頭道:“會的。”

同時在心中默唸,以後正陽山要跪在地上,求我不要那麼小心。

桂夫人問道:“終於是那劍修了?”

陳平安以心聲說道:“兩把本命飛劍,以後顯露了劍修身份,就對外宣稱一把名為斫柴,一把名為賬簿。”

桂夫人沉默片刻,違心說道:“好名字。”

至於陳平安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是什麼。

桂夫人已經完全不好奇了。

陳平安撓撓頭,說道:“至於飛劍的真正名字,一把籠中雀,本來想著取名中秋,只是與飛劍十五好像有些衝突。另外一把,我還在糾結是天上月,還是井底月。”

取名字這種事情,太擅長了,也不好。

桂夫人笑了起來,“總算有點飛劍該有的名字了。”

陳平安悄然離開桂花島,在捉放亭那邊,先與愁苗劍仙見了面。

兩人一起去往梅花園子。

要見一見那位身在家鄉卻思異鄉的酡顏夫人。

除了愁苗劍仙,當然還有走了一趟扶搖洲山水窟的陸芝。

與女子講道理,還得是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