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四十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(第2頁)
般推廣開來,沒有門檻,即便資質糟糕,修不成半點仙家術法,還有這武道可走,成不成,反正機會已經給了,憑本事往上爬,不然咱們砸了那麼多顆穀雨錢下去,難道就為了看些熱鬧不成?總得有賺,是吧?”
元來輕聲道:“俠以武亂禁,對於朝廷官府而言,會很麻煩的。整個蓮藕福地的天下,都會極難約束。一個不小心,官府就會淪為擺設。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嚴,那麼整個山水體系的運轉,就會大有麻煩。曹晴朗曾經說過,一座天下,再小,也還是要求一個穩字。”
元寶冷笑道:“那些皇帝老兒,官老爺們不肯做事,或是做不好,那就直接換上一撥聽話的傀儡,敢殺人,能殺人,鎮得住山上練氣士,宰得掉江湖宗師。退一步說,真怕那地方小,小池塘養不住蛟龍,也簡單,一有那好苗子,直接從福地裡邊抓出來,養在落魄山便是,那麼多山頭,那麼多仙家府邸,空著也是空著,例如有望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,已經是六境了的武夫,就可以成為咱們落魄山的不記名弟子,攢夠了功勞,就能有位置,有更好的拳法秘籍,更高的仙家術法可學。”
元來嗓音愈發小了,“人心怎麼辦?哪有這麼簡單,姐姐,光是師父山頭那邊,便有那麼多的複雜的人情往來。”
元寶瞪了眼這個書呆子弟弟,半點不省心!難怪與那曹晴朗最聊得來。
朱斂一直沒有開口說話。
小姑娘的言語,不能說全對,也不能說全錯。
只是有些事情,環環相扣,不是簡單那術家的增增減減,反而如那搭建屋舍,一梁歪斜,時日稍久,一屋倒塌。
不過能多想多說,便是好事,所以朱斂不著急反駁、或是認可什麼,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,示意她膽大些,繼續直說心中想法。
元寶雙臂環胸,眯眼說道:“師父那邊之所以束手束腳,是形勢太亂,蓮藕福地與落魄山不同,在這兒,咱們落魄山就是整個福地的老天爺!是個人,誰不怕死,誰不惜命!咱們浩然天下,術法神通何其玄妙。大勢之下,人心算什麼?說不定依附我們落魄山還來不及。”
鄭大風笑眯眯道:“兒時只怕讀書難,少時總覺為人易。”
少年元來立即默默記在心中,鄭叔叔的學問,其實真不小。
朱斂撓撓頭,唏噓道:“昨天少年騎竹馬,今夜怎是白頭翁。”
魏檗笑問道:“元寶,我有一問,這撥人到了浩然天下,養在了落魄山那些個藩屬山頭上邊,以後做什麼?”
元寶早有腹稿,脫口而出道:“繼續修行啊,或是督促他們練武啊,只要練氣士成了龍門境修士,或是當了七境武夫宗師,直接賣給寶瓶洲各方勢力,結善緣,掙大錢,心氣高的,不甘心淪為貨物,那就與咱們落魄山簽訂契約,離開落魄山之後,幾十年一百年,隨便約定個年限便是,讓這幫人,拿錢來買性命自由!”
魏檗又問,“這撥人裡邊,若是有人為惡一方,禍亂一方,這筆糊塗賬,算誰的?”
元寶皺眉道:“管這些做什麼?人在江湖,生死自負,咎由自取,本事不濟被人踩,拳頭大者道理多,山上山下的世道,歷來如此!憑什麼算在我們落魄山頭上?”
朱斂依舊神色如常。
鄭大風翻白眼。
魏檗伸出雙指,捻動那枚金色耳環,也有些犯愁。
盧白象教徒弟,還真是省心省力。
元寶雙拳緊握,沉聲道:“在蓮藕福地,咱們是老天爺,處處管著他們,順者昌逆者亡!以後走出了落魄山,與我們落魄山再無半點關係,就只剩下買賣。什麼天地生養,這可是咱們落魄山用幾千顆穀雨錢,硬生生砸出來的大好世道!以後還要繼續砸錢,砸下更多的穀雨錢,憑什麼?”
元寶有些惱火,“那些天材地寶的形成,太慢了,靈氣匯聚成為修行寶地,又能快到哪裡去?難道我們就一直這麼虧錢?我師父掙錢不容易,很辛苦!不比某些人,坐在山頭上曬太陽,下下棋,賞賞雪。”
朱斂笑著擺手道:“元寶,我們落魄山,不說當下你我議論,哪怕是以後吵架,也需要謹記‘就事論事’四個字,不然有理也算你沒理。”
元寶點了點頭,“我聽朱老先生的。”
鄭大風嗑著瓜子,還真被小姑娘說得有點良心難安了。
元寶深呼吸一口氣,眼神堅毅,瞥向那鄭大風與魏檗,“你們誰要是瞧他們不順眼了,可以,以後我來負責出拳打殺,清理門戶,就當白養了個不成材的廢物。”
岑鴛機希望這個好姐妹少說些,所以一個勁使眼色,已經老半天了,這會兒已經使喚不動眼皮子了,泛酸。
岑鴛機這會兒開始揉眼睛。
元寶輕輕捏了捏岑鴛機的手臂,示意自己心領了。
整個落魄山,也就岑鴛機最順眼,是朋友。
其餘的,不是混飯吃的,就是坑人的,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臉沒個正行的,還有那腦子拎不清、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麼的。
嗯,暖樹那丫頭例外,勤勤懇懇,與世無爭,還是很討巧喜人的。
朱斂說道:“元寶,你的想法,我大致清楚了,也記下了,放心,我不會就這麼故意晾著,說不定下一次祖師堂議事,你的這個思路,會拿出來單獨說一說。祖師堂議事,不是兒戲,每句話都是要記錄在冊的,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縝密些,免得到時候被人找出漏洞,我給你一個建議,聽不聽?”
元寶笑道:“朱老先生請說!”
朱斂看了眼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年元來,說道:“元來不是頗有異議嗎?那你回頭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,嘗試著心平氣和些,先說服了元來,你想若是連元來都說服不了,就算我願意將此事放入祖師堂議程,你覺得自己真有底氣嗎?是不是這個理兒?”
元寶想了想,點頭道:“好的!”
朱斂說道:“在祖師堂以外的落魄山各處,大道修行,各行其道,但是隻要進了祖師堂落了座,每個人的言語,都要思量復思量。這句話,還是就事論事,並非是我倚老賣老,針對你元寶,或是覺得小姑娘鋒芒太盛,必須壓一壓,我們落魄山,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壞規矩,如今沒有,以後也不會有。”
元寶笑道:“朱老先生從來坦蕩蕩,元寶不會胡思亂想的。”
鄭大風哀嘆不已。
老廚子隨便說啥,小姑娘都聽得進去啊。
那麼多的神仙書,可都是老廚子買來藏在山上的,怎的唯獨自己是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了?
人比人氣死人。
元寶帶著好友岑鴛機和榆木疙瘩的弟弟,乘興而來乘興而歸,離開了院子。
陳靈均嘀咕道:“好霸道的小丫頭片子。”
朱斂笑道:“落魄山該有這樣的念頭,用來打架和較勁,多多益善。所以我與你們事先說好,不管祖師堂議事的最終結果如何,都不許傷了小姑娘的心。”
魏檗搖頭道:“此舉不是說沒益處,事實上,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營生,大體上就是依循這個路數,如此去做的,甚至還不如元寶的說法,來得直接。一方面,過於市儈些,名聲太差,以後想要成為宗字頭候補,再升為正兒八經的宗門,阻力極大。另一方面,就像元來所擔憂的,元寶還是太小覷了人心。越是大道種子,或是武道天才,不說全部,大部分都會造反的,與落魄山反目成仇。最終容易涸澤而漁。”
鄭大風說道:“小姑娘如今才幾境武夫?能有這種眼界,已經很不容易了。”
魏檗突然臉色陰沉起來。
鄭大風問道:“小米粒出事情了?”
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應,當下立即運轉神通,掌觀山河。
不曾想陳靈均已經御風而起,直接離開落魄山,去如一道青色長虹。
魏檗笑道:“裴錢已經護著小米粒了。”
朱斂神色淡然道:“魏檗,此事你別管,落魄山來管。”
魏檗不以為意,點頭道:“我管了,反而不好管。剛好要去京城議事,我先離開,你們隨意。”
朱斂突然扭捏起來:“這多不好意思,怪難為情的。”
魏檗笑問道:“那我晚點走?”
朱斂已經起身,“山君大事要緊,早去早歸,最好帶幾筆橫財回來。”
魏檗身形消散,瞬間就在千里之外。
鄭大風示意暖樹丫頭別緊張,更不用跟著陳靈均跑去那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。
鄭大風繼續嗑瓜子。
咱們落魄山,能在自家地盤給人欺負?開你大爺的玩笑呢。
然後鄭大風揉了揉下巴,虧得年輕山主沒在山頭,不然就陳平安如今的心性,估摸著就是先一拳下去,至多尋那僻靜處,斷了某條江水,再說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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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驪皇帝的御書房,屋子其實不算太大。
但是想要進入其中,坐下說話,官帽子得足夠大,要麼是境界足夠高。
年輕皇帝宋和在閉目養神,今天破例無朝會,為的就是接下來這場議事。
並且情形特殊,多是修道之人,大驪官員屈指可數,禮部尚書與兩位侍郎,三人而已。
宋和睜開眼睛,約莫還有一炷香功夫,年輕皇帝看了眼書案,有那李營邱的山水,是先帝放在這邊的,宋和繼承大統之後,就沒有從屋子裡邊拿走任何一件東西,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,然後覺得好像太過臃腫,又悄悄撤掉了些。
裝著李營邱的山水畫軸的,是早年一隻驪珠洞天龍窯燒造的青瓷筆海,其實挺礙眼的。
李營邱不是山上人,山下的琴棋書畫,歷來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,但也會有例外,李營邱是大隋書畫歷史上繞不過的一位,不光是被大驪宋氏鍾情,事實上寶瓶洲許多山上仙家,也一樣喜好。
筆海當中除了李營邱的工筆青綠山水,還有那邊野的花鳥畫。
宋和瞥了眼筆海里邊的那些卷軸,年輕皇帝都想要與李營邱說聲對不起了,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畫,與此人的花鳥畫為鄰。
宋和對邊野觀感極差,無論是畫作還是品行,都覺得上不了檯面,此人是舊年盧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畫家,輾轉到了藩屬大驪,是少有紮根在此的外鄉人,所以備受那一代大驪皇帝的器重,所有畫卷上邊,都鈐印了先後兩位大驪皇帝的多枚印璽。邊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後不到百年,就因為當初在盧氏王朝混不下去,跑到了蠻夷之地的大驪混口飯吃,如今就莫名其妙成為如今寶瓶洲的畫壇聖人,什麼“最長於花鳥折枝之妙,設色精妙,濃豔如生”,什麼“造詣精絕,可謂古今規式”,無數的溢美之詞,都一股腦湧現了。
宋和年幼時,與一些皇子在這邊聆聽教誨,有人便與宋和看法一致,說此人畫卷實在濃豔,先帝當時對於畫卷好壞,並無評點,只說以後不管誰是這間屋子的主人,不管喜好與否,此人畫卷,都得留著。
不過那隻筆海當中,一幅字帖,卻是名副其實的重寶,名為《歸鄉不如不還鄉貼》。
甚至可以稱為是這座大驪御書房的第一寶。
那是宋和的先生,大驪王朝國師崔瀺的一幅字,當然是真品。
崔瀺的字帖,尤其行草,超妙無比,是整個浩然天下公認的一字千金。
昔年文聖一脈的首徒,繡虎崔瀺,當得起那個繡字,就像婆娑洲陳淳安當得起醇儒的那個醇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