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(第3頁)


法。

至於陳平安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,也極富傳奇色彩,最早被關押之時,才元嬰境瓶頸修為,不曾想在這壓勝之地,本該苟延殘喘,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。

老聾兒問道:“隱官大人,咱們這這就動手?”

老人有些好奇,年輕隱官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,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頭仙人境大妖,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,老聾兒當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,拳拳累加,十分不俗。只是金身境瓶頸武夫,體魄還是不夠堅韌,要殺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,陳平安註定撐不到最後一拳,面對一位仙人境,境界懸殊太多,便是曹慈來了,一樣束手無策。

一旦請人代勞,再被施展那種手段,就要火候全無了,意義不大。

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,才有些許希望,勉強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、魂魄支離破碎之苦。

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,與那曹慈、鬱狷夫差不多,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,可即便是遠遊境武夫,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。

陳平安開始挪步,“不急。”

然後一路走去,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趕路。

老聾兒忍不住問道:“隱官大人?”

陳平安說道:“先走一遍,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,耽誤不了正事。”

老聾兒笑問道:“事情就只是這麼個事情,有差嗎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就當是散心。”

老聾兒說道:“年輕人太立得定,熬得住,也不好,雖說容易做事準,做人狠,卻容易剝啄元氣,傷了福緣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前輩高見,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,處處小心,是會小了心。”

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,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麼多聲“前輩”,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,言語如此之多。

陳平安問道:“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?”

老聾兒說道:“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,第一,宰掉所有關押在此的妖族,當然現在改了,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。第二,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弟子,算是例外。”

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,光是在劍氣長城,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餘。

苦熬三千年,還只是個飛昇境,沒能撈到一個“劍仙”後綴。

這一路行去,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面孔,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,人之容貌,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,依舊故作不知。

後邊幾位上五境妖族,雖各自被鎮壓,可是遊曳不定的冰冷視線,依舊猶如實質。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,瘋狂撞擊劍光柵欄,血肉模糊也不願停下,最後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,大罵老聾兒,更罵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,陳平安就停下腳步,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言語,問了幾個問題,大妖只是謾罵不已。

之後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,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,千年高齡,依舊面生光華,媚好常如少女顏色,見著了年輕隱官,楚楚可憐,側身而坐,手捂心口,緊緊咬著嘴唇,欲哭不哭。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,願意立下誓言,甘當奴役,只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。陳平安始終一言不發。

老聾兒笑道:“那個狐媚子,雖說只有七尾,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個丫鬟,不跌份。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力還是有的,而且不用擔憂她的忠心。”

陳平安沒搭話。

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年從大隋返鄉的半路上,風雪夜中的山崖棧道。

這些年的一次次遠遊,大小狐魅,確實見過不少了。不過一直沒機會去清風城許氏的狐國看看,徐遠霞曾經說過那兒必須要去,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,根本不知道溫柔鄉英雄冢是個什麼。

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,其中有與阿良關係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。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顏夫人,她用一座梅花園子,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,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位上五境精魅。說到底,既是為酡顏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聖人的護身符,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考慮。境界高,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,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願意行事圓滑的劍仙,一旦去了南婆娑洲,就該她陸芝是外鄉人了。讀書人算計起來,彎彎繞繞何其多?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,由不得陸芝不出劍,那才是天大的麻煩。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顏夫人幫著出謀劃策,比較讓人放心。只是陳平安也擔心酡顏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,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,

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面,既是庇護,更是監督,由不得酡顏夫人任性行事。

只是酡顏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,估計當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,到底能夠換來何物。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,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,一切自會水落石出。

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月宮種的夫人,還是生死不知。陳平安早�
�確定,就是范家幕後供奉桂夫人。

最後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,浣溪夫人,同樣不知所蹤。

牢獄最底層,最後一座牢籠,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,水深不過兩尺,大約一畝,碧綠幽幽,水運濃郁,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,池水清澈,纖毫畢現,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,如懸空中。裡邊關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,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,竟是半點不見,好似與水相融。

應該是一門養龍之法?

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,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,似鹿茸。

陳平安雙手籠袖,駐足不前,與那少年對視。

洞府境修為,幻化人形沒多久。

歸根結底,還是勝在天賦異稟。修行路上,想要祖師爺賞飯吃,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,能不能修行,

陳平安開始返回,讚歎道:“得了機緣,練劍修行,師傅領進門,更問道心,前輩這三個弟子,大道成就,會嚇死人。”

連同少年在內三個,當下境界分別是洞府境,龍門境,金丹境瓶頸。

這座牢籠,不關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。越是年紀小的妖族修士,越是資質驚豔根骨重。

老聾兒苦笑道:“隱官大人,不至於吧?”

這個年輕人,當然難纏,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。

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,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。

陳平安真要鐵了心違約,連同三個弟子一併宰了拉倒,就陳清都那脾氣,會偏袒誰,需要想嗎?

陳平安說道:“一直以來,前輩恪守本分,晚輩內心敬重。”

老聾兒嗤笑道:“但是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前輩這麼會聊天,那就前輩繼續說,晚輩洗耳恭聽。”

老聾兒壓根就沒打算跟這個年輕人做買賣。

老聾兒大聲問道:“老大劍仙,這也成?不管管?”

沒有回應。

陳平安繼續說道:“前輩挑中的三個,應該都有上五境的資質吧?”

老聾兒無奈點頭。

陳平安說道:“那就按照一個玉璞境,兩個仙人境計算,當然是劍修。我與前輩討要三份修道機緣,道訣法寶皆可,適宜妖族修行的道訣為佳。”

老聾兒鬆了口氣,這些玩意兒,對於一位飛昇境修士而言,都很是身外物了,“兩個玉璞境,一個仙人境。運氣不好,就會是一個元嬰境,兩個玉璞境。”

老聾兒不誆人。

一位劍修,有無上五境的資質,跟最終能否成為上五境劍仙,兩回事。

只說在世不說死了的,晏溟,殷沉,納蘭彩煥,哪個不是資質卓絕的劍仙胚子,如今又如何了?

陳平安答應下來:“聽前輩的。”

老聾兒笑道:“果然‘前輩’不是白喊的。”

陳平安抱拳道:“前輩莫要記仇。”

老聾兒搖頭道:“犯不著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這座牢籠,其實是一副失去了頭顱的神靈屍骸吧。”

老聾兒點點頭。

走到一座陳平安原本以為空置的牢籠,驀然從霧障之中走出一人。

陳平安轉頭看去,是一個臉色雪白、嘴唇猩紅的女子,容貌年輕。手腕上系掛著一隻繡袋。

頭顱之下,慘不忍睹,絕不類人,簡直比鬼更鬼。

無皮,幾乎透明,五臟六腑,青筋骨肉,蠕蠕而動。

陳平安也算見慣了血腥、詭譎畫面的人,突然之間,見到了這個女子,還是有些頭皮發麻。

避暑行宮可沒有她的任何記載。

女子走到柵欄附近,然後竟是一步跨出,幾乎就要與陳平安面對面,陳平安紋絲不動。

老聾兒笑道:“她叫捻芯,是個逃難至此的縫衣人,早年在金甲洲,鬧出一場好大的風波。”

陳平安心中瞭然。

縫衣人。

極其罕見。

陳平安曾經在避暑行宮一部專門記載外道修士的秘檔上翻到。

不算老黃曆,但是太過邪門歪道,是魔道。

在浩然天下的歷史上,曾經被正統的符籙一派練氣士,見一個殺一個。

山上四大難纏鬼,劍修,墨家賒刀人,師刀房道士,法家弟子。但是這些修士,只是難纏,讓其他練氣士最為忌憚,算不得半點聲名狼藉,在這之外,還有十種修士,可謂過街老鼠,比山澤野修更不如,人人得而誅之。

比如有那攜帶龍王簍、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憊之蛟的南海獨騎郎,境界不高,地仙而已,但是劍仙都殺之不死,喜好上岸竊取江河水運。還有那種專門煉化墳塋、很容易引發陰兵過境的“過客”。

而陳平安眼前這個女子,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縫衣人,精通符籙一道,只是只以人皮作為符紙。

其大道根本,是“為他人作嫁衣裳”。

秘錄上記載,欲要修行此法,先剝己皮,吃得住剝皮之苦,才是第一步。

第二步,是真正走過一趟類似酆都鬼門關的陰冥地界。此後還有數道關隘。

陳平安當時就十分疑惑,選擇修行此法,到底有什麼意義?

那女子後退一步,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,停步問道:“你多大了?”

陳平安默不作聲。

被老聾兒稱呼為捻芯的女子,也不計較,繼續問道:“應該不是障眼法,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門了?家族長輩終於說動了陳清都,幫你造了座武廟,得了劍氣長城的武運?”



陳平安搖頭道:“外鄉人,練拳還算勤勉。”

女子似乎有些遺憾,“陳清都還是顧慮太多。好些手段,不捨得用。”

老聾兒似笑非笑,說道:“年紀不大,不過是會點花俏手段,就不要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了。”

然後與那女子提醒道:“捻芯,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。”

女子歪過頭,凝視著陳平安,斷斷續續說道:“左撇子。蛟龍。重建的長生橋。皮囊魂魄皆縫補嚴重。先習武,再養出的本命飛劍。對於身軀的掌控,細緻入微,半個同道中人。殺心重,嗯,這會兒更重了。但是完全管得住殺心,年紀輕輕,很厲害。不愧是新任隱官。”

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,笑道:“捻芯姑娘好眼力。”

老聾兒對捻芯十分知根知底,所以對她的手段,半點不奇怪。

牢獄三古怪,來去無礙,捻芯是其一。

老聾兒突然問道:“為何不喊‘前輩’喊‘姑娘’了?”

陳平安反問道:“前輩喝酒是不是從無佐酒菜?”

老聾兒愣了愣。

遠處有一個稚嫩嗓音響起:“這傢伙是在譏諷你喜歡說醉話,說不合時宜的屁話。”

陳平安轉頭望去,是個盤腿懸空而坐的白髮童子,額頭極大,珥兩青蛇,腰間別有兩把短劍。

他一雙眼眸瑩瑩然,正在無聊啃著手指。

老聾兒斜了一眼,與陳平安解釋道:“是一頭化外天魔。”

陳平安點點頭。

那白髮童子說道:“老聾兒,快喊爺爺!”

老聾兒就喊了聲爺爺。

白髮童子怒道:“你怎麼這麼沒勁。”

那女子懶得理睬老聾兒和那童子,死死盯住陳平安,說道:“真能吃得住疼?可別死了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試試看。”

然後陳平安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,只見那女子嫣然而笑,姍姍然施了個萬福,“為公子天寒加衣,挑燈縫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