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(第2頁)
蠻荒天下,文字古
老,據說與浩然天下勉強算是同源,卻不同流,各有演化,可就因為“文字同源”,哪怕勉強,儒家聖人的本命字,依舊讓所有大妖忌憚不已。蠻荒天下約莫千年之前,開始逐漸流傳一種被稱為“水雲書”的文字,是那位“天下文海”周先生所創。
雨四解釋道:“這是浩然天下獨有之物,用來表彰那些學問好、道德高的男女。在書上看過這邊的聖賢,曾經有個說法,今承大弊,淳風頹散,苟有一介之善,宜在旌表之例。大致意思是說,可以通過牌坊來彰揚人善。在浩然天下,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,子孫都能跟著風光。”
仙藻疑惑道:“這些人聽著很厲害,可是打了這些年的仗,好像完全沒什麼用處啊。”
不過她確實曾經遇到過些怪人,有那白髮蒼蒼的老嫗手持柺杖,站在家族祠堂門口,雖說最後只會死得好像一塊破敗棉絮,但是竟然不怕死,難不成是活得夠久了?她也曾見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,雖說大難臨頭,只能束手待斃,但是死在了堆滿書籍的桌子旁,當時老人一手牽著一個稚童,要那孩子“大聲說話”,老人聽著晚輩牙齒打顫的哭腔言語,興許是那家訓,也可能是某本聖賢書上的言語?
不管如何,老人死的時候,神色要比許多雙手奉送法寶、神仙錢的山上修士,許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將相,要更坦然。
可就算如此,又有什麼意義?仙藻覺得沒啥意義,反正老的小的,都是個死。
倒是許多原本被軍帳視為“有的打”的地方,一處處戰場,一條條防線,一座座關隘,動輒數萬甲冑鮮亮的精騎、步卒,全是花架子,一觸即潰,一打就沒。
一些高城雄關,往往撐不過三兩下,就被攻破了。
甲冑太新,老卒太少。
不過一些個宗字頭仙家,和那七八個王朝的精銳兵馬,還算給蠻荒天下大軍造成了一些麻煩。
尤其是攻打那個叫太平山的地方,傷亡慘重,打得兩座軍帳直接將麾下兵力全部打沒了,最後不得不抽調了兩撥大軍過去。
雨四哭笑不得,很難跟她解釋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無用和有用。於人心有教化之用,於打打殺殺自然毫無裨益。每座牌坊,太平世道,千金難買,亂世之中,好像又一文不值。
雨四看著一位元嬰氣象的老修士,終於按耐不住,已經離開陣法庇護之地,與銀粟他們絞殺在一起。因為銀粟一路殺得太多,而且是故意殺給他看的。那個純粹武夫先前還故意扯了好些頭顱,隨手丟在大陣上,漣漪陣陣,好似鮮血塗抹在牆壁上。至於那個現出大蟒真身的,更是恢復人形,卻抓住了兩尊城隍閣神靈,按在大陣外壁上,將金身一點點擠壓崩碎。
能夠與他聊上一會兒,仙藻已經心滿意足,她站起身,歉意道:“雨四公子,我殺去了啊,不然姐姐嫌我偷懶,能絮叨好久。”
雨四擺擺手,笑著提醒道:“還是要小心那兩位人族地仙修士。不能因為自己是金丹劍修,就掉以輕心。人族修士,活的時候,心眼多。下定決心後去死了,也會比較果斷。”
仙藻使勁點頭。
雨四公子,身份尊貴,卻總是這般性情隨和,言語溫柔。
雨四看著仙藻御劍離去的身影,還是沒打算出手。
在劍氣長城那個地方,雨四出入戰場太多次了,戰功不少,吃虧不多,其實就那麼一次,卻有點重。
蠻荒天下在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後,雖說在這座陌生天下的腳步,稍稍慢了點,可就像兩個元嬰練氣士,辛苦打殺了一個難纏至極的金丹劍修,再來收拾一群人心渙散的下五境修士,當然會覺得很輕鬆,甚至是無聊。
雨四站起身,低頭望去。
一位錦衣玉帶的少年,大概能算書上的面如冠玉了,他躲在書房窗戶那邊望向自己。
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人更是有意思,瞧見了仙藻御劍往返的仙家景象,他一路飛奔,爬上了鄰近屋脊,壯起膽子,顫聲問道:“你是來救人的山上仙師嗎?”
雨四用桐葉洲雅言笑道:“你這北晉官話,我聽不懂。”
不曾想年輕人立即將官話更換為雅言,“仙師,我能不能與你修行仙法?”
雨四搖頭道:“我是妖族,不是仙師。自然不是來救人的,是殺人來了。”
那年輕人錯愕不已。
雨四揮揮手,“趕緊躲去,熬個十幾二十年,說不定還能活。”
那個年輕人突然臉色一變,眼神炙熱道:“我知道府上藏錢藏寶物的地方,我願意幫你帶路,我以後能不能跟著你?”
雨四微笑道:“可以啊,帶路。我還真能送你一份潑天富貴。天翻地覆之後,確實就該新舊氣象更迭了。”
反正閒來無事。
而且想起了甲子帳木屐的某個說法,說何時才算蠻荒天下新佔一洲的人心大定?是那所有在戰後活下之人,自認再無退路,沒有任何改錯的機會了。要讓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,依舊沒有了活路,因為一定會被秋後算賬。唯有如此,這些人,才能夠放心為蠻荒天下所用,成為一條條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兇、殺人更狠的走狗。例如一國之內,臣子在那廟堂之上弒君,各部衙門推選一人必死,一家一姓之內,同理,而且還要是在祖宗祠堂內,讓人行大逆不道之事。山上仙家,讓弟子殺那老祖,同門相殘,人人手上皆沾血,以此類推。
儒家辛辛苦苦訂立的一切規矩禮儀,皆要崩塌。推倒重來,廢墟之上,此後千百年,所謂道德具體為何,就只有周先生訂立的那個規矩了。
聽說木屐如今不但跟隨周先生身邊,還得了個賜姓。
雨四飄落在地,伸手一抓,將那覺得好似騰雲駕霧的年輕人帶到身邊,雨四故意沒看見對方的汗流浹背,緩緩而行,轉頭笑問道:“有沒有想要得到的物件?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。有沒有想殺的人,比如你最恨的某個富貴人。最想得到的,最想要殺的,你都說了,我可以幫你。”
那個年輕人一咬牙,點頭道:“我不要什麼東西,我覺得都該是主人你的,我一件都不敢要。但是我想要殺兩個人!”
雨四好奇問道:“哪兩個?”
跟在雨四身邊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:“一個叫韓誠意,是這個宅子的少爺,另外一個叫韓淑儀,是韓誠意的姐姐,是個省親返家的女子。”
雨四笑道:“你與那姐弟,有什麼深仇大恨嗎?”
看得出來,此人是府邸僕役,說不定還是那賤籍出身的家生子。
年輕人默然,搖搖頭,然後雙手攥拳,身體顫抖,低著頭,說道:“就是想他們都去死!一個天生命好,一個是不要臉的賤貨!”
雨四停下腳步,讓那人抬起頭,與他對視,年輕人滿頭汗水。
雨四微笑道:“浩然天下的壞人,就是蠻荒天下的好人,放心吧,你不會死了。我還會讓你遂願,只不過我跟在身邊,擔心你放不開手腳,做不來以往被視為惡事的勾當,殺人之前,你可以多做些做夢都想做的事情,比如殺兩個不夠,那就多殺些。我在這邊等你,不用怕我久等,我很閒的。”
說話間,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,被他手指觸碰後,立即有云霓透出,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,一時間水霧瀰漫。
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,墨色小蛟墜地,化為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,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,“收好,以後這頭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,傳你仙家術法,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,別說是什麼韓氏子弟,便是苟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,山上地仙,見著了你,都要對你低頭哈腰,喊你一聲……對了,你叫什麼來著?”
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,神色激動,顫聲道:“主人,我叫盧檢心。檢點的點。曾經還有個哥哥,叫盧教光。”
雨四會心笑道:“教於幼正大光明,檢於心憂勤惕勵。都是好名字,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?”
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,道:“主人真是博學多才。”
雨四揮揮手,“以後跟在我身邊,多做事少說話,溜鬚拍馬這一套,就免了,你會死的。”
盧檢心再不敢多嘴,彎腰作揖,飛奔離去,身後跟著那條墨蛟扈從,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,又驀然膽氣十足。
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,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。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,將那數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,交給木屐觀看。
至於盧檢心為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,天曉得。
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,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,愈發自慚形穢了。
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,只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,那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,但是她的那個不經意眼神,就說了一切。
這些都不奇怪,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,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,是先前那一刻,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,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,仰慕,敬畏,以及那種願意豪賭一場,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。盧檢心分明願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,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。蠻荒天下,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,越多越好。這些人,大概會成為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。周先生曾經笑言,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,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,真以為那份道貌岸然,世人睜眼瞎瞧不見,實則不然,一種是年復一年,敢怒不敢言,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為那種人,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,那就怪不得如今有眾人來填土平墳了。
雨四突然抬起頭。
天地間有大氣象,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,是飛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。
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在這裡都能夠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礴氣機。
一位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在雨四身旁,輕聲道:“公子,煩請暫時離開此地。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,再給蕭愻追殺,跟著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,徹底打爛了,逃無可逃,荀淵以法相出現在了東海之濱,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為二,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。”
雨四搖搖頭道:“你只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,我倒要近距離看看,荀淵到底是怎麼分開的桐葉洲。”
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。
雨四皺眉問道:“那蕭愻呢?”
緋妃說道:“那處秘境大有古怪,好像給荀淵被暫時騙去了別座天下。可能荀淵此次逃竄,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愻。”
她突然一閃而逝,片刻之後,返回原地,臉色微變,“蕭愻終於出劍了。”
雨四舉頭望去,在桐葉洲東海上空,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,蕭愻以一劍破開別處天幕,得以“飛昇”返回浩然天下,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,落下了一道恢弘劍光,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。
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,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。
緋妃仰頭望去,輕聲說道:“老東西死定了。”
雨四笑道:“跟你比,荀淵真不算老。”
緋妃微微一笑,然後說道:“我去為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。”
雨四剛想要搖頭,緋妃已經一掠而去。終究是一位王座大妖,又不涉及大道根本,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。
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“小心”二字。
雨四不動聲色,在這座豪門宅邸內閒庭信步。
驟然之間,雨四四周,光陰長河彷彿無緣無故凝滯。
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,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,是緋妃贈送,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劍而不死。
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,緋妃只要不是隔著一洲之地,就能夠轉瞬即至。
雨四
轉頭望去一處屋脊上,一個身穿頭戴高冠、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,輕輕拋著那隻墨蛟瘋狂遊曳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