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七百二十三章 一洲涸澤而漁(第2頁)


老秀才隨意說道:“決定成佛,譬如以塵揚於順風,有何艱險?”

許白脫口而出道:“一旦修道,若一葉浮萍歸大海,無甚猶豫。”

老秀才點點頭,“回了中土神洲,你可以走一

趟禮記學宮,與茅小冬問一問《集解》疑惑,年輕人好不容易遠遊一趟,不能光顧著賞景啊。”

許白臉色微紅,趕緊使勁點頭。

老秀才再以心聲單單與許白說道:“我家小寶瓶,只要不眼瞎,都會喜歡的。不喜歡才怪了。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,年輕人越要修齊治平,兒女情長很美好,只是不爭朝夕嘛,既然你如今還沒有什麼文脈,更不著急,去了禮記學宮,喜歡什麼就學什麼,覺得哪位先生夫子學問大,就與他們學最拿手的看家本領,不用拘泥門戶,以後有機會,再遇見了學塾夫子,再來決定真正成為誰的嫡傳。”

許白猶豫了一下,問道:“文聖先生,我那蒙學先生,難道是傳說中的‘許君’?”

早年學塾蒙學之時,先生就喜歡以說文解字來傳道授業,遠遊之前,為許白推薦之書,又偏好訓詁一道。

可如果不是今天文聖如此言語,許白還是絕對不會將一位鄉野學塾老先生,往“許君”那邊靠攏。

老秀才有些無奈,現在的年輕人,怎麼就這麼難糊弄了?一個個猴精猴精的,到底不是不如自家關門弟子來得性情淳樸啊。

只不過既然許白自己猜出來了,老秀才也不好胡謅,而且事關重大,哪怕是一些個大煞風景的言語,也要直接說破了,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,是找人暗中幫著為許白護道一程,去往中土某座學宮尋求庇護,許白雖然天資好,可是如今世道險惡不同尋常,雲波詭譎,許白終究缺少歷練,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脈的年輕人,既然遇到了,還是要儘量多護著幾分的。

尤其是那位“許君”,因為學問與儒家聖人本命字的那層關係,如今已經淪為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眾矢之的,老先生自保不難,可要說因為不記名弟子許白而橫生意外,終究不美,大不妥!

所以老秀才點頭道:“確實是那位‘說文解字天下第一’的許君,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,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,甚至說不定是那託月山大祖親自出手,以後遲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煩。我先前讓你去往禮記學宮,不僅是讓你求學去的,如今蠻荒天下的妖族謀劃,陽謀陰謀一股腦兒衝過來,半點不客氣,保不齊就有單獨針對許白、再針對許君的一樁陰謀。聽了這些,可以擔心,可以多思量幾分,但是不用太過害怕。我,還有你那位不管什麼緣由未曾與你坦誠身份的先生許君,再加上陳淳安,咱們這些老傢伙畢竟都還在呢。”

許白作揖致謝。

許白一直以來就不願以什麼年輕候補十人的身份,拜訪各大書院的儒家聖賢,更多還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,與聖賢們虛心問道,請教學問。前者太虛,不踏實,許白直到今天還是不敢相信,可對於自己的讀書人身份,許白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不敢當的。這輩子最大的希望,就是先有個科舉功名,再當個能夠造福一方的官吏,至於學成了微末道法,以後遇到諸多天災,就不用去那文武廟、龍王祠祈雨祛暑,也不用懇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澇,亦非壞事。

老秀才撫須笑道:“你與那茅小冬肯定投緣,到了禮記學宮,臉皮厚些,只管說自己與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歡,如何相見恨晚忘年交。難為情?求學一事,只要心誠,其餘有什麼難為情的,結結實實學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學問,便是最好的道歉。老秀才我當年第一次去文廟遊歷,怎麼進的大門?開口就說我得了至聖先師的真傳,誰敢阻攔?腳下生風進門之後,趕緊給老頭子敬香拜掛像,至聖先師不也笑哈哈?”

許白愈發拘謹,到底是讀書人斯文慣了。

如果不是身邊有個傳聞來自驪珠洞天的李寶瓶,許白都要以為遇到了個假的文聖老爺。

許白告辭離去,老秀才微笑點頭。

許白沒有挪步,李寶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進尺。

許白猶豫了半天,鼓起勇氣抬頭與她對視,輕聲道:“李寶瓶,如果讓你覺得煩了,我與你誠心道歉。”

李寶瓶還是不說話,一雙秋水長眸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,那你倒是改啊。

許白燦爛一笑,與李寶瓶抱拳告辭。

李寶瓶嘆了口氣,只得抱拳還禮。

在許白離去後,老秀才打趣道:“小寶瓶,其實不用太煩心,被許仙這樣的年輕人喜歡,可不容易。”

李寶瓶搖搖頭,“我知道許白是個不錯的讀書人,只是有些事情,可談不上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。”

老秀才笑道:“小寶瓶,你繼續逛,我與一位老前輩聊幾句。”

李寶瓶作揖拜別師祖,許多言語,都在眼睛裡。老秀才當然都看到了收下了,將那白玉鐲遞給小寶瓶。

李寶瓶沒有客氣,收下玉鐲戴在手腕上,繼續牽馬遊歷。

老秀才撫須而笑,自己是個有晚福的人啊。

李寶瓶,文聖一脈再傳弟子當中,最“得意”。已有女夫子氣象。至於以後的某些麻煩,老秀才只覺得“我有嫡傳,護道再傳”。

林守一,憑機緣,更憑本事,最憑本心,湊齊了三卷《雲上琅琅書》,修行道法,漸次登高,卻不耽誤林守一還是儒家子弟。

李槐,算不得許多練氣士眼中的讀書種子,但是文聖一脈,對於讀書種子的理解,本就一直門檻不高。讀了聖賢書,得了幾個道理,從此踐行不懈怠,這要還不是讀書種子,什麼才是?

董水井,成了賒刀人,君子愛財取之有道,這樣的弟子,哪個先生不喜歡。

於祿和謝謝,也都很好。一個眼界愈發開闊,一個氣量愈發增長,對盧氏王朝的萬千遺民,也算有了個交待。人間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結,看似被光陰擰得越來越死扣,實則不然,例如那些紅燭鎮船家賤籍百姓,又例如多災多難的盧氏刑徒,其實都是可以解開的,世道兩旁多枯木,一旦他年逢春,說不得便是老樹開花的人間美好。

賈春嘉那個小姑娘,更是早已嫁為人婦,她那小娃兒再過幾年,就該是少年郎了。

趙繇,術道皆學有所成,去了第五座天下。雖說還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結,但是年輕人嘛,越是在一兩件事上擰巴,肯與自己較勁,將來出息越大。當然前提是讀書夠多,且不當兩腳書櫃。

一位老者憑空浮現在老秀才身旁,微笑道:“好一個‘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’。”

一句話說三教,又以儒家學問最先。

老秀才笑道:“一般般好。這般好話,許君想要,我有一籮筐,只管拿去。”

來者正是許白的授業恩師,召陵許君。

許君沒有言語。

熟悉老秀才作風的,大多會臨時學一門閉口禪。

老秀才正色道:“在這裡隱姓埋名這麼多年,確實難為人。”

六頭畜生在圍殺一人,符籙於玄要救白也。

蕭愻在攔截左右,陸芝在追趕劉叉。

天下大亂,不過如此。

真正大亂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間。

許君點頭道:“如果不是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之後,那些飛昇境大妖行事太謹慎,不然我可以‘先下一城’。有你偷來的那幅搜山圖,把握更大,不敢說打殺那十四王座,讓其忌憚幾分,還是可以的。可惜來這邊出手的,不是劉叉就是蕭愻,那個賈生應該早早猜到我在這邊。”

所謂的先下一城,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圖上記載的文字真名,許君運轉本命神通,為浩然天下“說文解字”,斬落一顆大妖頭顱。以此斬殺飛昇境,許君付出的代價不會小,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圖,許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,毀去兩頁搜山圖,依然只能口含天憲,打殺王座之外的兩頭飛昇境。



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,許君就沒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鄉召陵,這也是為何許君先前離鄉遠遊,沒有收取蒙童許白為嫡傳弟子的原因。

可這裡邊有個至關重要的前提,就是敵我雙方,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,畢竟召陵許君,終究不是白澤。

所以許君就只能拗著性子,耐心等待某位飛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,有那陳淳安坐鎮一洲山河,幫忙出手鎮壓大妖,許君的大道損耗,也會更小。南婆娑洲看似無仗可打,如今已經在中土神洲的書院和山上,從文廟到陳淳安,都被罵了個狗血淋頭,但是穩穩守住南婆娑洲本身,就意味著蠻荒天下不得不極大拉伸出兩條漫長戰線。

至於去桐葉洲或是扶搖洲,這位沒有陪祀文廟的字聖許君,恐怕不等他開口道破大妖真名,就會被文海周密甚至是託月山大祖針對。

至聖先師就算出手相救,依然只會得不償失。

至聖先師其實與那蛟龍溝附近的灰衣老者,其實才是最先交手的兩位,中土文廟前廣場上的廢墟,與那蛟龍溝的海中漩渦,就是明證。

那是真正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之爭。

而一個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,永遠要比護住每一隻瓶瓶罐罐的人要輕鬆幾分。

至於許君那個偷搜山圖的說法,老秀才就當沒聽見。

雙方腳下這座南婆娑洲,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在明,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也算。中土十人墊底的老算盤懷蔭,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在內,都是明明白白擱在桌面上的一洲戰力。那些往返於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,已經運輸物資十餘年了。

此外,許君與搜山圖在暗。而且南婆娑洲絕對不止一個字聖許君等待出手,還有那位單獨前來此洲的墨家鉅子,一人負責一條戰線。

蠻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,浩然天下卻要死守南婆娑洲,看似高下立判,實則不然。

許君問道:“禮聖在天外,這個我很清楚,亞聖何在?”

老秀才以心聲言語道:“抄後路。”

許君搖搖頭,“單憑亞聖一人,還是難以成事。”

老秀才說道:“誰說只有他一個。”

許君恍然道:“難怪要與人借字,再與文廟要了個書院山長,繡虎好手段,好魄力,好一個山水顛倒。”

一座託月山,剩餘半座劍氣長城,何況兩者之間,還有那十萬大山,就憑某人的算計,老瞎子說不定願意改變那個兩不相幫的初衷。

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託月山到家中?這只是可能性之一。崔瀺對於人心人性之算計,實在擅長。